谢丽尔是被亮闪闪的东西扎醒的。她眯着眼,数天花板上晃动的光斑。那些金线绣的绿鸟,在窗帘缝透进的阳光里扑扇翅膀。被子重得不可思议,她试着翻身,一阵钻心的剧痛让她僵住——胳膊变成了裹满绷带的“白面包”,稍微动一下就想吐。
记忆像失控的旋转木马猛地加速:爸爸喷血的牙齿,妈妈小腹上冰凉的十字架,自己脚踝皮肉烤焦的滋滋声……恐慌攫住了她。谢丽尔想抓头发,可手指缠着厚厚的布团,只能像被翻过来的甲虫,徒劳地踢蹬着裹在石膏里的腿。
"小姐,请别这样!"三个系着雪白围裙的阿姨冲进来,那围裙白得刺眼,像葬礼上燃烧的蜡烛。最瘦的打翻了银托盘,紫色药水在地毯上蜿蜒,画出蜈蚣般的湿痕。戴铜框眼镜的老爷爷举着针管连连后退,差点撞倒插满孔雀蓝羽毛的花瓶。
谢丽尔抓起枕头砸过去,羽毛纷纷扬扬。她瞥见对面穿衣镜里,映出一个缠满绷带的“小木乃伊”在无声尖叫。一个戴雪白手套的陌生叔叔试图按住她,他身上传来马厩的草料味和冰冷的铁锈气息——这味道瞬间让她想起了刑场上烧得通红的锁链。
“大人......”
"退下。"
这个声音低沉而厚重,仿佛一口巨大的铜钟沉入了柔软的棉花堆。压在谢丽尔身上的无形压力骤然消失。她像受惊的虾米般蜷缩起来,瑟瑟发抖。后腰刚刚结痂的伤口在剧烈动作下撕裂,温热的血缓缓渗出绷带。
一双包裹着柔软皮革的大手,轻轻地、试探性地罩住了她仍在空中乱抓的小手。一股暖意透过皮革传来,并不灼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像是把冻僵的小脚丫伸进炉膛里尚有余温的炭灰。
"要不要数数我衣服上的月亮。"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温和。谢丽尔泪眼朦胧地睁开眼,看见深灰色的挺括军装上,别着十二枚排成燕子队形的银质徽章。最顶端那枚刻着振翅绿鸟的徽章,正幽幽散发着微光,和她手背上输液针孔周围的淤青颜色一模一样。
叔叔蹲下来的姿势带着军人的利落,膝盖上的金属护甲硌得床垫吱呀作响。他缓缓摘掉黑皮手套,露出宽厚的手掌——一道狰狞的、蜈蚣似的伤疤横贯整个掌心。谢丽尔打了个带着泪水的哭嗝。叔叔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让她想起深秋将尽的暮色,温暖底色下透着萧瑟。但奇怪的是,那深处似乎有一簇烛火在寂静地燃烧。
“现在轮到你了——”他用那道带着历史感的疤痕,有些笨拙地、但极其轻柔地蹭了蹭谢丽尔仍在发抖的指尖,“告诉这把坏剑,受伤的小战士现在该怎么做?”
谢丽尔抿紧了嘴唇,巨大的恐慌过后,只剩下筋疲力尽的空白。她怔怔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短暂的沉默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某个被忽略的重要步骤,声音放得更缓:“那么,在我请教这位小战士之前,我是否可以先知道……你的名字?”
他的问题悬在空气中。谢丽尔蜷缩了一下,目光警惕地在他脸上逡巡,最终,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从绷带的缝隙间颤巍巍地漏了出来:
“……谢丽尔。”
名字说出口的瞬间,紧绷的神经仿佛也随之松动了一丝。随之涌上的,是喉咙深处真实的干渴与刺痛,以及药力退去后,伤口那不容忽视的、带着钝痛的脉动。她垂下目光,不敢再看他琥珀色的眼睛,视线落在那碗被搁置已久的、颜色浑浊的药汁上,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艰难地补充道:“要...要喝药...”
她又开始掉眼泪,咸涩的泪水渗进嘴角干裂的伤口。叔叔立刻拿起药瓶,用他那握惯了指挥刀的手,以一种近乎炫技却又无比稳定的姿态削开了瓶口,玻璃碎片精准地飞溅进五步开外的废纸篓里,无声无息。当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时,谢丽尔敏锐地发现,他托着杯底的那只大手,竟然在微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发抖。
她伸出裹得像粽子一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军装上第二颗锃亮的铜纽扣。纽扣旁边,别着一朵小小的、已经有些褪色的布艺罂粟花——和孤儿院义卖会上,库恩娜姐姐别在她辫子上的那朵一模一样。
谢丽尔的目光突然被叔叔领口一枚小小的饰物吸引。那是一枚泪滴形状的紫水晶领针,在阳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芒——和曾经库恩娜姐姐耳垂上那对晃动的紫水晶耳坠,何其相似!巨大的悲伤和愤怒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揪住叔叔银灰色的领巾,放声抽泣起来:"爸爸妈妈...都不见了!是那个红头发的坏姐姐害的!那个红头发的坏姐姐下地狱了吗?她是不是下地狱了?!"
她几乎是尖叫着问出最后一句。
正在低头为她调整输液管的叔叔,动作骤然停顿。那一瞬间,房间里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他手中的金属夹子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冷冽的紫光,他宽阔的肩膀似乎有刹那的紧绷,像一瞬间披上了无形的重甲。但他没有抬头,只是将那个停顿转化为一个更深沉的、检查输液管的动作。当他再次开口时,那低沉的声音里仿佛被揉进了钢铁与灰烬。
"恶人…终会有其归宿。"他胸前的勋章随着他直起身体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如同古老风铃般的清脆声响,试图驱散这沉重的氛围。"现在,"他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像是在执行一项陌生的战术指令,"现在,轮到我们勇敢的小战士选择新家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合适的词句,表情认真得像在审视地图。"是想去一个…有很多柔软吊床的地方?"他尝试着描述,手势略显生硬,"还是…"他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还是跟着我这个,不太会讲睡前故事,但能教你认星星和地图的…笨叔叔?"
谢丽尔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垂着眼,小手无意识地数着他军装上那些细微的磨损线头。第七个线头藏在右口袋的边缘,那里微微鼓起,露出半块被压扁了的牛奶糖包装纸——和她藏在旧玩偶肚子里那块舍不得吃的糖,是同一个牌子。窗外的云朵缓缓飘过,在叔叔擦得锃亮的宽皮带扣上,她看到了自己变形的倒影:一张裹着纱布的圆脸,眼睛肿得像核桃,但此刻,这张小脸正被一双布满厚茧与伤疤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捧着。
"那你…"她的小手突然紧紧揪住他袖口垂下的华丽金穗子,声音带着浓重的不安和依赖,"你也会突然…不见吗?"
叔叔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突然,他挺直腰背,对着床上小小的她,行了一个无比标准、甚至带着战场肃杀之气的军礼,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不会。我以雷尔波德的荣誉,向你保证。"
当护士再次拿着针头靠近时,谢丽尔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唯一没怎么受伤的左手,塞进了他摊开的掌心。军装挺括的布料蹭着脸颊有点痒,但那股混合着松木、皮革保养油和淡淡硝石的味道,却奇异地让她想起了爸爸那件宽大厚实的猎熊斗篷。
在药力作用下沉入昏睡前,她模糊地听见叔叔用那种向国王汇报军情的、严肃口吻对管家吩咐道:
"准备铭牌。刻上她的全名——"
"谢丽尔·雷尔波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