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鞭笞着断裂的剑刃,佩尔顿跪在泥泞中,咳出带碎牙的血沫。他的锁子甲被魔狼撕成褴褛的铁网,左肋下三道爪痕深可见骨。三十名同袍的尸体散落在焦黑的松林间——被开膛破肚的副队长,仍攥着半截染血的鸢尾花军旗。
"来啊!畜生!"
少年将断剑狠狠插进地面。五头魔狼从阴影中踱出,为首的巨兽独眼泛着不祥的紫芒。雨水冲刷着他胸前狰狞的烫伤——十三岁那年,雷尔波德家族的正室夫人将烙铁印在他锁骨,只为惩罚他偷看嫡子练剑。
狼爪拍断肋骨的瞬间,他恍惚看见母亲蜷缩在草席上的模样。那个被贵族父亲抛弃的洗衣女工,临死前咳出的血染红了给他缝制的护身符。"活下去..."她枯槁的手指拂过他烫伤的皮肤,如同此刻坠向悬崖时掠过耳畔的夜风。
"终于...解脱了..."
佩尔顿望着雾松林上空盘旋的秃鹫,任由激流吞噬残破的身躯。
......
腐殖土与百里香的芬芳钻入鼻腔时,佩尔顿的睫毛颤了颤。剧痛如荆棘在骨骼间游走。他费力掀起沉重的眼皮,最先撞入视线的,是一缕垂落床沿的赤色发丝——像是熔化的晚霞浸入了月华,泛着绸缎般柔润的光泽。
那抹惊心动魄的艳红蜿蜒过粗麻被褥,末端被晨风撩动着,轻轻扫过他缠满绷带的手背,带来一丝微不可察、却足以穿透麻木的痒意。
他顺着这缕发丝抬眸望去,呼吸蓦地凝滞。
少女伏在简陋的木床边沉睡,侧脸被晨光镀上流动的金边。她的肌肤宛如初融的新雪,剔透得能窥见其下淡青色的纤细血管。小巧的鼻尖点缀着几颗浅褐雀斑,如同神祇漫不经心撒在珍稀奶油上的肉桂碎屑。
她的睫毛长而蜷曲,密如鸦羽,尖端挂着未干的晶莹露珠。随着平缓的呼吸轻颤,在眼睑下投落一片蝶翼般脆弱而美丽的阴影。佩尔顿恍惚忆起十二岁那个刺骨的冬夜,蜷缩在伯爵府马厩里见过的奇迹——那些被月光穿透、闪耀着星芒的六棱霜花,此刻仿佛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悄然复生。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指尖带着重伤初醒的微颤,缓缓探向那缕赤霞。
指尖触到发梢的刹那,某种温软的、带着奇异生命力的酥麻感,顺着指腹悄然蔓延,瞬间攀上心口。这触感比他记忆中任何一匹天鹅绒都要令人心悸。发丝间逸散出清冽的松针与暖融的蜂蜜交织的气息,遥远而熟悉,倏然唤醒了他母亲生前那罐、只在节日才舍得取出一小勺的珍贵野花蜜的记忆。
"唔……"
少女忽然发出一声梦呓般的轻哼,睫毛上悬垂的露珠无声坠落在佩尔顿的手背,微凉。他像被无形的火苗烫到般猛地缩回手指,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正缓缓睁开的眼眸里——
那是比最纯净的赤晶核心还要通透深邃的红色。虹膜边缘晕染着熔金般流动的光晕,仿佛有人将最瑰丽的朝霞与最炽烈的炉火一同封存、淬炼,最终凝固在这两汪清澈的琉璃之中。她迷蒙地眨了眨眼,仿佛刚从星海深处泅渡归来,颊边随之浮起两抹淡樱色的红晕。
"你、你醒了?"她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慵懒与一丝慌乱,像最柔软的云絮浸润过温热的蜜糖,轻轻拂过耳际。她慌忙直起身,那流泻的红发不经意间扫过佩尔顿裸露的、缠着绷带的胸膛。发梢残留的触感,竟奇异地让肋骨折断处的尖锐剧痛都模糊了片刻。
少女的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洗得发白的亚麻裙摆。晨光慷慨地为她纤细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色轮廓,仿佛圣像的光环:"伤口还痛吗?昨夜清理嵌在皮肤上碎甲时您一直在发抖......"
她忽然噤声,小巧的耳尖瞬间红得如同熟透的石榴籽——这才发现自己的几缕发梢还顽皮地缠绕在对方染血的绷带结上。
佩尔顿怔怔地望着她手忙脚乱整理头发的模样。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坚硬的东西仿佛被这笨拙的赤红轻轻撬动了一丝缝隙。
松木的清香随着她的动作在狭小空间里温柔漾开,与一旁炉火上药罐里蒸腾出的微苦草药气息奇妙地融合。这气味,竟比圣堂穹顶下最昂贵的乳香与没药更令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神启般的安宁。
少女转身去取药罐时,晨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脖颈线条。佩尔顿敏锐地捕捉到她后颈衣领下缘,一个若隐若现的暗色印记,形状奇特,宛如一朵被幽暗火舌舔舐过、永恒凝固的蔷薇花痕。
窗外,几只山雀啁啾着掠过小小的药圃,惊起一片闪烁着微光的夜荧草,如同散落的星尘。佩尔顿那柄断裂的、象征死亡与屈辱的佩剑不见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束沾满晨露的野蔷薇,静静立在粗糙的窗台上。
在那些粉白相间的花朵间,一支赤晶般剔透的虞美人正恣意怒放。花瓣舒展,饱含生机,那浓烈纯粹的红,恰似少女转身时飞扬的发梢。
在他原本已如死水般沉寂、布满暗礁的人生里,这抹红色,猝不及防地溅起了第一道潋滟的、令人目眩神迷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