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佩尔顿倚在橡木窗边,看库恩娜踮脚晾晒绷带。她赤足踩过沾露的鹅卵石小径,亚麻裙摆扫过丛丛夜荧草,惊起一片萤火虫般的碎光。
"要盯着看到什么时候?"
库恩娜突然转身,发梢甩出的水珠溅在佩尔顿鼻尖。她怀里的药篓中,鬼面菇的荧光映得锁骨一片幽蓝:"伤患就该乖乖躺着——还是说贵族家的骑士都这么不听话?"
佩尔顿摩挲着窗框上新刻的剑痕。晨光正漫过库恩娜脚踝的旧疤,那道形似鸦羽的痕迹在阳光下泛着淡金,与她耳垂晃动的紫晶坠子微妙呼应。
记忆随着药香漫上来。
......
"你知不知道自己的伤势有多吓人?"
库恩娜手中的银剪利落剪开浸透血污的麻布。佩尔顿看见自己腹部狰狞的裂口,边缘泛着诡异的紫黑色。少女指尖沾着墨绿色药膏,清凉的触感让他肌肉本能地抽动。
"左侧肋骨断了四根,右腿的骨头也裂开了。"她将捣碎的夜荧草浆液涂在纱布上,"昨夜从你体内挑出十几块碎甲片,最大那块卡在脾脏旁边——"她抓起铜盘里染血的铁片,"看!比我的拇指还长!"
佩尔顿的视线从铁片移向她的脸。晨光穿透薄雾,在她睫毛上镀了层金粉。少女突然凑近检查他颈侧的咬伤,松针与甘菊的气息扑面而来:"还有这处魔狼牙印,再深半寸就会撕裂颈动脉......"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佩尔顿发现自己的右手正无意识地攥紧床单——这是母亲病逝那夜他蜷缩在贫民窟角落时的姿势。
"我叫库恩娜。"少女忽然放柔声线,用温水擦拭他锁骨上的烫伤疤痕,"是居住在这片雾松林的药师。"她耳垂的紫晶坠子随着动作晃动:"你已经在我家昏睡三天了。"
佩尔顿缓缓转动眼球。他的断剑被洗净摆在窗台,剑柄缠绕着新摘的百里香。
"昨晚你高烧说胡话时..."库恩娜将温热的药汤递到他唇边,"我差点以为..."她突然别过脸,发丝扫过佩尔顿结痂的手背:"...以为救不回来了。"
佩尔顿尝试抬起右手。阳光穿透他苍白的手指,这具身体明明布满新伤旧痕,此刻却不可思议地温热着。
"原来我没能死成啊..."
药碗坠地的脆响撕裂晨雾。佩尔顿看见库恩娜凝固的笑容,药汤在泥地上蜿蜒成暗河,倒映出她陡然苍白的脸。
"你说什么?"少女的声音像绷紧的琴弦。她沾满药汁的手猛地攥住他肋下未愈合的伤口,剧烈的疼痛却远不及她眼中瞬间燃起的怒火:"给我拼死从冥河爬回来的人——现在却说这种混账话?!"她的声音拔高,带着颤抖和痛楚,“你是在嘲笑我吗?嘲笑我耗尽心力、熬干灯油,从死神指缝里把你抠出来的每一个时辰?!”
佩尔顿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晨风卷着药香掠过他干裂的嘴唇,恍惚间却尝到八岁那年的血腥味。
记忆如毒藤绞紧心脏。
七岁那年的初雪,佩尔顿蜷缩在雷尔波德庄园最阴湿的储藏室。兄长里恩的鹿皮靴碾碎了他刚捡起的黑面包。"杂种就该学狗舔食。"里恩绣着金鸢尾的袖口扫过佩尔顿皲裂的嘴唇。
正室夫人艾德琳的翡翠裙摆拂过积灰的烛台,手中绞银鞭梢还滴着血珠。"偷窃者就该死。"佩尔顿从人缝间看见母亲被铁链拴在廊柱上,单薄衬衣碎成染血的蝶翼。
还记得被扔出庄园那夜,母亲用最后半块蜂蜜糖为他庆生。"吃吧..."她浮肿的手指抚过他凹陷的脸颊,"我的小骑士要长得比橡树还高。"
十二岁生辰的月光是铁灰色的。母亲临终前攥着未缝完的护身符,羊皮绳上浸透的血结成紫黑色的痂。"对不起..."她涣散的瞳孔映着破窗外飘落的雪,"把你带到这地狱..."
战场上的血雨浇灭了最后一丝天真。
十三岁那年,他因在门缝偷看里恩练剑被艾德琳抓个正着。“既然你这么喜欢剑,”贵妇人用镶嵌祖母绿的鞋尖抬起他的下巴,笑容冰冷如毒蛇,“那就去西境的战场看个够吧。”他被剥去所有象征身份的衣物,像一袋垃圾被丢进了开往前线的马车。
西境战场是绞肉机。第一次冲锋,身边新兵的头颅被蛮族战锤砸得粉碎。他趴在尸体堆里三天三夜,靠**死者皮囊里凝结的血块活下来。
拼尽全力活到十七岁,获得鸢尾花骑士徽章那日。"私生子就该待在战壕啃腐肉,而不是这里。"骑士团长将佩剑掷在他脚边。同僚们哄笑着将庆功宴的残羹泼向他。
每当回忆着无数个日夜所遭受的种种不幸,让佩尔顿不禁脱口而出......
"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药香氤氲的木屋里,佩尔顿的嗓音惊飞了窗台的蓝冠山雀。
药杵撞击石臼的声响戛然而止。库恩娜背对着他站在晨光里,赤红发梢随着肩颈的剧烈颤动而摇晃。佩尔顿看见她攥着药杵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
"转过去。"她突然开口,声音裹着某种决绝的颤抖。
佩尔顿不明所以:“什……?”话音未落,库恩娜的手指已猛地抓住自己亚麻衣襟的系带,用力一扯!褪色的布料瞬间从肩头滑落。
“你干什么?!”佩尔顿惊愕地低吼,却被眼前景象死死钉在原地——
晨光如熔化的金液,泼洒在库恩娜裸露的后背上。那本应光洁的肌肤,却被纵横交错的疤痕彻底覆盖,宛如一片被无数利刃与烈火反复蹂躏过的焦土!鞭痕如深壑,箭伤似蜂窝,而最触目惊心的,是后背中央那片巨大的、仿佛将恶魔之翼生生烙进血肉的焦黑烙印!
"别一直盯着看..."库恩娜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哽咽和强忍的羞耻。她侧过脸,耳垂连同脖颈都染上了深红。
佩尔顿的呼吸彻底停滞。他见过战场最狰狞的尸骸,却从未想过如此密集、如此深重的创伤会烙印在一个少女的背上。目光扫过一道新月形的陈旧鞭痕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位置、那形状,竟与记忆中母亲背上那道旧伤……分毫不差!
"三年前某个雪夜,"库恩娜的声音轻得像风中飘散的灰烬,"我也尝试过躺在悬崖底下数星星。"她突然转过身,晨光将那些遍布前胸与肋侧的伤痕镀成流淌的熔金,"想着就这样变成狼群的晚餐也不错。"
佩尔顿的指甲深深抠进橡木床沿。母亲枯槁的手指最后一次抚摸他的冰冷触感,与眼前这具沐浴在金光中、伤痕累累却又倔强挺立的躯体重叠在一起。
"后来呢?"他听见自己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声音。
库恩娜飞快地拉起衣衫,指尖微微颤抖:"我掰断冻僵的树枝刺穿了来袭头狼的眼窝。"她抓起药杵狠狠捣向石臼,"发现自己的血比野兽更烫时,突然不想认输了。"
佩尔顿的视线被温热液体模糊。所有声音在库恩娜猝然转身、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拥入怀中时,轰然碎裂!
少女温热的体温透过单薄衣料,坚定地渗入他冰冷的胸膛。她后背上那道未愈的刀伤隔着布料蹭过他溃烂的肋下,尖锐的疼痛却奇异地化作一股汹涌的电流,带来一种新生的战栗。
"呼吸。"库恩娜的唇息带着微颤,拂过他眼角的泪痕,"听见了吗?你的心跳还在愤怒地跳动呢。"
佩尔顿的泪水大颗砸在她肩胛单薄的衣料上。所有被他深埋的细碎温柔,此刻在库恩娜的怀抱中凝聚成一把无形的利剑,狠狠斩向他冰封了十七年的心牢!
"母亲...临终前也这样抱着我..." 他破碎的哽咽被库恩娜纤细却有力的手轻轻收拢。
少女捧起他疤痕纵横、泪水狼藉的脸,晨曦在她赤红的瞳孔深处熔化成温暖的琥珀:"如果你找不到活着的理由,"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那就试着为我活下去。"拇指带着药草的微苦和暖意,温柔地拭去他鼻尖干涸的血痂,"为所有被践踏的、被唾弃的灵魂——"
窗台传来扑棱棱的声响。那只被库恩娜救治、折翼的夜莺,正顽强地用喙梳理着羽毛。库恩娜沾着墨绿药汁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夜莺的喙尖:"看,它在教我们怎么不服输地活下去。"
佩尔顿滚烫的泪珠滑过库恩娜手背上的旧疤。所有破碎而沉重的画面,在汹涌的泪水中反复淬炼,最终凝聚成一股前所未有的、带着锋芒的炽热。他突然死死抓住库恩娜正欲继续捣药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药杵当啷一声坠地!
"教我。"从未愈合的喉管深处,迸发出一声压抑了十七年的、困兽般的嘶吼,"教我怎么才能活下去!"
库恩娜赤晶般的瞳孔瞬间燃起他从未见过的烈焰。她猛地抓起佩尔顿冰凉的右手,不由分说地、重重地按在自己温热的心口!那蓬勃有力、充满生命韧性的心跳,如同远古的战鼓,一下又一下,凶猛而坚定地撞击着两人紧密交叠的掌纹:
"感受这个节奏?"她的声音带着灼热的气息,"每一声都在说,‘我们偏要活下去’!"
晨风恰在此时撞开虚掩的木窗,窗外那片夜荧草田骤然迸发出潮水般的迷离紫光。佩尔顿在泪眼朦胧中看见——母亲缝制的护身符,在库恩娜的颈间闪烁着微光;他那枚象征屈辱的鸢尾花骑士徽章,浸泡在木盆里,污血褪去,露出底下坚硬的金属光泽;而窗外那只曾被判定垂死的夜莺,抖了抖被药粉固定的翅膀,竟在漫天朝霞中,奋力划出了第一道颤巍巍、却无比清晰的弧线!
库恩娜将光洁的额头重重抵上他溃烂的锁骨,染血的绷带紧紧缠住两人交握的十指:"从今天起,"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你的命,是我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战利品。"她突然低头,用牙齿狠狠咬破自己的指尖,将一颗饱满、鲜红的血珠用力抹在他苍白的唇瓣上!铁锈般的腥甜混着晶粉的奇异甘甜,瞬间在他味蕾上炸开。"敢擅自死去的话..."
少女未尽的话语,最终消散在弥漫着药草苦香与晨曦清冽的空气中。佩尔顿尝到了唇上那滴血的温热,也尝到了滑落嘴角的、咸涩的液体——不知是他自己决堤的泪水,还是身后那道颤抖却无比坚韧的身躯,落在他颈窝里的、滚烫如熔岩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