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松木窗棂,在漂浮的尘埃中织出光带。佩尔顿盯着墙角蛛网发怔。右腿新生的皮肉泛着淡粉色,稍一用力仍会抽痛。真正令他蹙眉的,是库恩娜今晨晾在藤架上的那件旧披风——浸透了他初遇时黑红血污的衣物,在晨风里晃荡不休,像一面无声的旌旗,搅得他心底烦乱。
"锵锵!"
库恩娜突然从门后探出头,赤色发梢沾着晨露,怀里抱着一捧沾满新鲜泥土的夜荧草:"骑士大人这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她歪着头,耳垂的紫晶坠子晃出细碎光斑,跳跃在佩尔顿紧蹙的眉心,"是我今早的药汤熬得太苦了?"
佩尔顿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断剑柄上深刻的裂痕。归队的号角声夜夜在他噩梦中嘶鸣,可每当破晓的晨光落满这间飘荡着药香的小木屋,那些铁血誓言竟也变得模糊。他张了张嘴,喉间如同被砂砾堵住。
"决定了!"库恩娜突然拍落裙摆的草屑,赤红的瞳孔里燃起明亮的光焰,"带你去个好地方,保证让你把烦心事都忘掉!"
林间未散的薄雾濡湿了斗篷粗糙的下摆。库恩娜将红发藏进灰色的宽大兜帽,却藏不住眼角眉梢跃动的期待:"闭眼。"她突然转身,微凉的手指按在佩尔顿剑茧密布的手背上,"惊喜总要留到最后。"
当鼎沸的人声猛然撞破耳膜时,佩尔顿的睫毛难以自抑地颤了颤。脚下是光洁的青石板街道,两侧挤满了用彩旗和麦穗扎成的华丽拱门。空气里浮动着焦糖的甜蜜与烤肉的浓香,织成一张温暖而陌生的网。一个戴着滑稽狐狸面具的孩童莽撞地撞到他膝头,不由分说地将半块滋滋冒着热气、流淌着琥珀色糖浆的蜂蜜松饼塞进他手中。
"欢迎来到雾松镇一年一度的丰收祭典!"库恩娜一把扯开他遮脸的兜帽,顺手将他手中的松饼利落地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塞回他手里,自己则大大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快尝尝看,老格鲁家的松饼,甜度可是能让人忘记所有忧愁的!"
佩尔顿僵硬地握着那半块温热的糕点。他见过太多被战火焚毁的村庄,听过无数垂死者的哀鸣,却从未知晓新鲜松饼上滚烫的糖浆会如此粘腻地缠绕住指尖,更不知街头喷火艺人吐出的烈焰,竟能在孩童纯真的瞳孔里映照出星辰般的光彩。
"发什么呆呢?"库恩娜不由分说地拽着他挤进摩肩接踵的人潮,"快看那个!"
人群中央,技艺高超的杂耍艺人正操纵着三只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幻光蝶在空中翩跹起舞。其中一只轻盈地落在库恩娜大胆伸出的指尖,尾翼洒落的晶粉如同星尘,在她小巧的鼻尖凝成了一颗微缩的、发着微光的月亮。佩尔顿几乎是本能地抬手想要阻挡,却被她笑着轻轻按下手臂:"别怕,这是北境特有的幻光蝶,传说啊,它们是月光下凝结的精灵泪珠化成的呢。"
暮色如同倾倒的葡萄酒液,渐渐将天边染成瑰丽的紫红。他们最终停在一处由老旧铁匠铺改造而成的喧闹酒馆门前。库恩娜踮起脚尖,将几枚擦得锃亮的铜币清脆地拍在厚重的橡木柜台上:"两杯新酿的麦酒!要最上面那桶,浮着厚厚一层月光泡沫的!"
佩尔顿低头望着杯中晃动的金色液体。记忆里战场庆功宴上灼烧喉咙的劣质麦酒,与眼前这杯散发着醇厚麦香、顺滑地熨帖过肺腑的佳酿,形成了残酷的对比。他抬起头,目光掠过杯沿,忽然发现库恩娜的斗篷不知何时滑落了半边,那火焰般跃动的赤发在酒馆昏黄的灯火映照下,仿佛拥有了生命,正无声地燃烧。
“对了。”
库恩娜突然伸手,紧紧拽住了佩尔顿披风的下摆,她的赤瞳在渐深的暮色中流转着奇异的琥珀色流光:"带你看个秘密!"
她提起有些过长的亚麻裙摆,像一只轻捷的火狐般奔上通往石砌城楼的古老台阶。佩尔顿腰间的剑鞘磕碰着斑驳的石阶,未愈的肋骨随着急促的喘息传来阵阵抽痛。然而,当他终于一步踏上开阔的城垛顶端时,所有的感官瞬间被眼前景象攫取,连呼吸都为之停滞。
巨大的残阳正沉向地平线,将厚重的云层熔化成一条无边无际、流淌着熔金与烈焰的壮丽长河。千家万户的炊烟从鳞次栉比的青石屋顶袅袅升起,融入暮霭。远处,尚未收割的广袤麦田在晚风中起伏荡漾,翻滚着纯粹而耀眼的金色波涛,宛如诸神遗落在大地上的华丽披风。牧羊人悠扬的骨笛声随风飘来,洁白的羊群踏碎了溪流中铺陈的、燃烧般的晚霞倒影,惊起溪边汲水的少女们一串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很美吧?"
库恩娜的兜帽被城楼上的晚风猛地掀起,赤红的长发瞬间如燃烧的绸缎般肆意飞扬,几缕发丝带着暖意扫过佩尔顿染血的陈旧护腕。三只不知何时尾随而来的幻光蝶正绕着她飞扬的发梢轻盈盘旋,尾翼洒落的晶粉在最后的暮光中凝成点点飘散的星屑,如梦似幻。
佩尔顿的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母亲临终前用微弱气息讲述的那些关于“黄昏女神用晚霞编织长发”的遥远童话,此刻竟在眼前具象成如此鲜活、如此跳动的赤焰。
"......很美。"
库恩娜正欲兴奋地指向天际那片最绚烂的火烧云,动作却倏然僵住。因为她敏锐地发现,佩尔顿的视线根本未曾投向那壮丽的远方——他琥珀色的瞳孔深处,清晰地映照着的,只有她被夕阳熔金彻底浸染、仿佛自身也在燃烧的金红色发丝,以及她因惊愕而微微怔然的侧脸轮廓。
"咳、咳!"她小巧的耳尖瞬间红透,慌忙伸手扶正被风吹歪的兜帽,"这…这可是我最喜欢的时刻!"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斗篷的系带,"只有这时候的风…会像个调皮的小偷,悄悄卷走所有的烦心事…"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佩尔顿依然紧抿着唇线,眉宇间的阴郁未曾真正消散。库恩娜忽然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逼近一步,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佩尔顿下意识后退半步,脊背重重抵上了身后冰冷粗糙的城墙。
"给我听好了——"她踮起脚尖,仰起脸,一根纤细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道的食指猝不及防地戳在他紧绷的嘴角,"你这张脸啊,"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气恼,更多的却是执拗的关切,"明明更适合用来笑!"
佩尔顿布满剑茧的手指下意识地擦过她抬起的手腕内侧一道细长的旧疤。少女温热的、带着蜂蜜松饼清甜气息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线条刚硬的下颌:"来,试试看,"她的声音放得极轻,同时伸出双手,将两根食指的指腹轻轻按在自己柔软的唇角,然后缓缓地、耐心地向上提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就算只是假装微笑也没关系,心情真的会跟着这个弧度,一点一点上扬喔。"
那突然贴上他嘴角的指尖微凉,带着夜荧草汁液特有的清冽气息,轻柔却坚定地将他紧抿的唇线向上推起,勾勒成一个生涩而陌生的曲线。佩尔顿的瞳孔因这亲昵的触碰骤然收缩。"战场上或许不需要任何表情,"库恩娜的拇指指腹带着薄茧,安抚般地蹭过他有些干裂的下唇,"但在这里,在这个值得喘息的角落..."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地望进他眼底,"你得多练习练习这种...快乐的魔法。"
暮色仿佛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滚烫。库恩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猛地缩回手,一层深浓的红晕瞬间从脖颈蔓延至耳垂,最终染上她因羞赧而轻颤的眼尾:"当、当然!要是你觉得这太幼稚就..."她慌乱地转身想逃离,却一脚踩到自己过长的斗篷下摆,踉跄间,飞扬的赤发与呼啸的晚风瞬间纠缠成一张流光溢彩的、赤金色的网。
"库恩娜。"
这声低沉沙哑的轻唤,裹挟着一丝前所未有的、笨拙的暖意,让她僵在了迈出的第三步上。当佩尔顿宽厚而带着剑茧的手掌轻轻扳过她纤瘦的肩膀时,城垛下方恰好传来庆典终场时那盛大而悠远的鼓点,咚——咚——咚——,如同大地沉稳的心跳。
迷离的暮光中,男人那张被无数伤痕纵横切割的脸庞上,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浮现出一个无比笨拙的弧度。那嘴角扬起的角度生疏得如同初学握剑的孩童,然而,奇迹般地,竟让那道横贯左脸的深刻刀疤都随之柔和舒展,仿佛冰川初融时裂开的第一道温暖缝隙。
"......谢谢。"
库恩娜赤晶般的瞳孔蓦地睁大,仿佛瞬间吸尽了周遭所有的暮光。最后一缕流金般的夕阳,穿透她发丝间尚未散尽的星屑,将并肩而立的两人温柔地笼罩在一层由无数细碎金光织就的朦胧纱幕里。她忽然毫无预兆地笑出声来,那笑声清脆如银铃坠地,眼尾弯成两弧明媚的新月,眸中的赤红熔化成最温暖的琥珀:"瞧!这不是做得很好嘛!" 那瞬间绽放的笑颜,比祭典上最绚烂的烟火更夺目。
归途的雾松林重归寂静。佩尔顿的手悄悄探入暗袋,指尖触碰到一个微凉光滑的小物件——那是库恩娜在祭典上,用三颗她珍藏的夜荧草晶石换来的一枚小巧冰晶花胸针。花瓣薄如蝉翼,花蕊处镶嵌着一粒极其微小的、仿佛凝固了星光的赤色晶粒。
走在前方的红发女子忽然毫无预兆地转过身,赤红的瞳孔映照着天边最后一缕瑰丽的焰霞。
"现在知道了?"她倒退着轻盈行走,每一步都精准地踩碎一片枯叶,"战场之外的夜晚,"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清晰,"值得你多喘上几口自由的空气,活得更久一点。"
佩尔顿默默握紧了掌心中那枚冰晶花胸针。望着前方那抹在暮色中跃动的赤色身影,一个前所未有的、近乎奢侈的念头悄然浮上心间——他突然希望脚下这条铺满月光的林间小径,永无尽头。当天穹坠下第一颗清冷的星辰时,他对着库恩娜被月光勾勒出柔和轮廓的背影,低低地、几乎是耳语般地说道:
"......还不坏。"
前方传来一声极轻、却清晰可闻的轻笑。夜栖的寒鸦被惊起,翅膀搅碎的月光碎片如银粉般洒落,照亮了库恩娜微微翘起的、带着满足弧度的唇角——那抹笑意,是比任何她精心熬制的药剂都更能温暖冰冷灵魂的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