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同乳白色的河流在林间静谧流淌,佩尔顿的剑锋搅动着其中凝滞的光束。铁器破空的低沉嗡鸣惊扰了枝头寒鸦,他旋身疾斩,剑刃精准劈开飘落的松针。一滴汗珠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滚落,砸在覆满青苔的岩石上,溅开一朵微小的水渍。
“手腕再放松些,”库恩娜带着笑意的声音,裹挟着刚出炉松饼的焦香,懒洋洋地漫了过来。她斜倚在一截爬满幽蓝荧光地衣的橡木桩上,裙摆压弯了几丛夜荧草,“动作太僵硬了,看着像生锈的铰链。”
佩尔顿收住剑势,剑尖在空气中画出一个颤抖的圆弧。六个月的休养修复了筋骨,却让关节充满了迟滞感。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完成第七次回身斩,剑柄上缠绕的、早已干枯的百里香细茎突然崩散开来!细碎的香草屑混合着滚烫的汗珠,粘腻地贴在那道陈旧的锁骨烫伤疤痕上。
“不过嘛,比昨天可有进步啦。”库恩娜随手抛来一块浸透冰冽山泉的粗麻布帕,“昨天你挥到第三十六次的时候,喘气声可是响得像台破风箱呢...”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猝然刺破宁静!
库恩娜脸上闲适的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佩尔顿从未见过的、鹰隼般的锐利。她甚至没有看完佩尔顿一眼,整个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出!抓取披风、翻身跃过木桩的动作流畅得不可思议,带起的劲风掀翻了脚边的药篮。三株鬼面菇滚落,喷涌出大蓬幽蓝孢子,在迷蒙的雾气中飘散。
佩尔顿心中一惊,来不及细想,立刻抓起剑鞘紧追而去。腐叶在靴底迸溅,他盯着前方那道快得几乎留下残影的灰色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位救了他的药师,绝非常人。
林间空地的血腥气浓稠得如同实质,粘腻地糊在喉咙上。三个冒险者背靠着一块布满苔痕的巨岩,勉强维持着濒临崩溃的三角阵:一个大胡子男人左臂缠绕的绷带早已被浸透成暗沉的褐红,沉重的战斧刃口崩开了锯齿状的豁口;一个光头壮汉的皮甲左肋处裂开五道深可见骨的爪痕,翻卷的皮肉下隐约透出森森白骨;而一个独眼青年正用断成两截的长弓,死死卡住一头魔狼的咽喉,扭曲的指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六匹肩高近五尺、壮硕得如同小马驹的魔狼,正悄无声息地收紧包围圈。佩尔顿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些畜生的紫黑色毛皮上,竟覆盖着一层细密的、闪烁着不祥幽光的晶化鳞片!它们竖瞳里翻涌的暴戾与嗜血,比他记忆中被魔狼撕碎同袍的那个雨夜所见的更甚!当那头体型格外庞大的头狼猛地人立而起,前爪的晶化鳞片在晨光中折射出刺目的寒芒时,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佩尔顿的心脏,如同浸骨的寒潮。眼前瞬间闪过那个地狱般的雨夜:副队长被开膛破肚时滑出的、冒着热气的肠子,魔狼獠牙撕裂锁子甲的刺耳声响,同袍们濒死的哀嚎……
几乎是本能地,他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指节发白,就要将剑拔出!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更快地覆上了他的手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按住了他拔剑的动作。库恩娜不知何时已紧挨在他身侧,兜帽下的脸庞异常严肃,压低的声音带着急促:“别动!这些狼不对劲…我们慢慢退走,就当没看见…”
佩尔顿感到自己的右手在轻微颤抖,那并非源于力量不足,而是深植骨髓的恐惧在作祟。他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强迫自己迎上库恩娜担忧的目光,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决绝:“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
“死?”库恩娜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又立刻压得更低,像鞭子般抽在他耳边,“你看看它们!看看你!你现在的身体,冲上去又能做什么?难道你想和他们死在一起吗?!”
这话语尖锐得近乎残忍,却让佩尔顿眼中闪过一丝清明。他反手轻轻推开库恩娜的手,力道不大,却异常坚定,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抱歉,库恩娜。或许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但作为骑士,我无法背过身去…这是我的选择。” 他语气转为急迫,甚至带上了恳求,“这里太危险了,你快走!”
库恩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她没有再劝,只是将滑落的兜帽重新拉好,遮住了那抹惊心动魄的红,也遮住了她此刻的表情。
锃——!
长剑出鞘的龙吟如同裂帛,骤然撕裂了凝滞如胶的空气!佩尔顿旋身疾进,挥出的剑光如一道破开黎明的冷冽新月,精准无比地挑开那头即将咬断独眼青年喉咙的魔狼利爪!剑脊与覆盖晶化鳞片的狼爪猛烈相撞,迸溅出刺目的火星,那股熟悉的、足以震麻虎口的巨大力量,瞬间将他拉回那个充满绝望与血腥的雨夜。然而此刻,一丝若有若无、清冽的百里香气息,却顽强地穿透了浓重的血腥,悄然萦绕在他鼻尖,带来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你们是哪来的?"佩尔顿一把将惊魂未定的独眼青年拽到身后相对安全的位置,手腕一抖,粘稠的紫黑色狼血从剑尖甩落,在腐殖土上留下点点焦痕。远处,那光头壮汉正怒吼着用断裂的矛柄,狠狠刺入一头魔狼相对柔软的腹部,喷溅出的体液在岩石上蚀出嘶嘶作响的青烟。
"我们是猎人公会...咳咳咳...听闻这一带有熊出没..."大胡子男人奋力挥动战斧,勉强劈开另一头魔狼噬咬而来的血盆大口,断裂的半截烟斗混着血沫从他口中喷出,"这鬼地方...不该有魔狼巢穴的..."
恐惧如同剧毒的藤蔓,骤然绞紧了佩尔顿的心脏!在他格挡头狼凶猛扑击的瞬间,那个雨夜的记忆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鸣,在他颅骨内轰然炸响!剑柄传来的撕裂般的剧痛,清晰地标注着他身体上每一处旧伤的位置。他惊骇地发现,自己握剑的右手竟在微微颤抖——就像那个雨夜,他眼睁睁看着副队长腹腔内的脏器滑出体外,自己却只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时一样!
"发什么呆!想死吗?!"光头壮汉怒吼着用肩膀狠狠撞开一头袭向佩尔顿侧翼的魔狼,自己却被另一头狡猾的畜生咬住了脚踝,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拖拽着在泥泞中犁出一道深沟,"**娘的这鳞片...比铁还硬!砍不进去啊!"
血色如同浓雾般蒙上佩尔顿的视野。他反手一剑,带着决绝的狠厉斩断一头魔狼的喉管,腥臭温热的血浆如喷泉般激射而出,溅落在他左臂上——那里,三个月前才艰难愈合的伤口,在巨大的力量牵扯下再次迸裂!温热的血液浸透了新生的淡粉色皮肉,顺着小臂流淌,仿佛命运那只无形的手,正狞笑着将他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狠狠撕开!余光瞥见大胡子被两头魔狼逼入狭窄的岩缝,独眼青年正用断弓徒劳地戳刺着魔狼坚硬的鳞片,而光头壮汉凄厉的惨嚎骤然中断——他那条粗壮的右腿,正以一个完全违背常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角度弯折着!
由剩余五匹魔狼组成的死亡漩涡,开始冷酷而高效地收束绞杀。佩尔顿踉跄着退到冰冷的岩壁前,沉重的剑锋在泥泞的地面犁出一道蜿蜒的、混合着鲜血与泥浆的深沟。一道新的、深可见骨的爪痕横贯他的胸腹,与那些密密麻麻的旧伤交错叠加,构成了一幅猩红刺目的、象征着他命运的残酷经纬。他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库恩娜调配药膏时低垂的、专注的睫毛,晨光中如火焰般跳动的红发,还有昨夜换药时,她带着药香的、微凉的指尖触碰他脊背旧伤时带来的、令人心安的温度——那种支撑着他的暖意,此刻正随着失血和绝望,从他体内急速流失……
一个念头猛地窜入脑海:要是刚才听从她的话,一起离开就好了…
剑柄被滑腻血浆浸透的手,突然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树根!
暴烈的剑光如同闪电乍现,削飞了最先扑来的魔狼半边耳朵!佩尔顿在野兽吃痛的惨嚎声中旋身横斩,试图将另一头扑上来的魔狼开膛破肚!然而,模糊的视野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欺骗了他——本该精准斩断狼喉的剑锋,只徒劳地劈开了凝滞的空气!巨大的惯性让他身体彻底失衡,重重撞向身后冰冷的岩壁!头狼那双充满暴戾的竖瞳中,清晰地闪过嗜血的快意与胜券在握的残忍,獠牙间滴落的涎水落在岩石上,瞬间蚀出蜂窝状的孔洞,发出嘶嘶的轻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佩尔顿看到魔狼腾空扑来的狰狞身躯诡异地凝固在眼前,它腐臭的喘息似乎也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扼住。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远古洪荒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山峦轰然碾过整片林地!松树粗壮的枝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是木材纤维在巨大压力下寸寸断裂的绝望声响!魔狼们覆盖全身的晶化鳞片,如同遭受了最狂暴的冲击,瞬间发出密集如暴雨般的、令人牙酸的玻璃炸裂脆响!它们发出痛苦的呜咽,蜷缩起被无形力量灼伤的利爪,惊恐万状地向后退缩!那竖瞳之中倒映出的,不再是猎物,而是某种足以让它们灵魂深处都为之战栗、源自食物链最顶端的绝对天敌!头狼炸起的鬃毛间甚至迸射出细碎的电光火花,它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啸,落地瞬间毫不犹豫地夹紧尾巴,连同其余魔狼一起,如同丧家之犬般撞开茂密的灌木丛,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亡命奔逃,姿态狼狈得如同遇见了天敌的鼠群!
佩尔顿的剑尖无力地垂向地面,粘稠的血珠沿着冰冷的剑脊,滴落成断续的暗红色细线。他艰难地喘息着,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望向那恐怖威压的源头——
百米外,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松树下,灰色的兜帽严实地遮掩着一切。然而,就在库恩娜的身影从林间浓密的阴影中缓缓步出的那一刹那,一道刺破晨雾的微弱光线,恰好捕捉到了她微微抬起的脸庞。
佩尔顿的呼吸瞬间停滞。
在那双抬起的、倒映着林间微光的赤瞳深处——他清晰地看到,有熔金般炽烈、粘稠的奇异纹路,正如同活物般在虹膜中缓缓流淌!那不是火焰的倒影,更像是某种比岩浆更原始、更本质的、如同星辰核心般炽热的物质,正在那深邃的瞳孔中无声地坍缩、重组!
就在那非人威仪的最深处,一点破碎的水光,如同星辰湮灭前最后的闪光,在她眼底倏然亮起,又迅速被那流淌的熔金吞没、蒸发。那瞬间的湿润,让那令人战栗的景象,莫名地染上了一丝决绝的悲戚。
仅仅是一瞥,那景象便烙入佩尔顿的脑海,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威仪与神秘,旋即又被她低垂的眼睫和兜帽的阴影所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