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蒸腾着晨露的潮气,佩尔顿沉重的皮靴碾过菜贩泼洒的、粘稠的南瓜汁,在石缝里拖拽出暗橙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痕迹。他下意识地将装满药草的藤篮往身体左侧倾斜——这本该是库恩娜并肩行走的位置,此刻却只盛满了空荡荡的、带着凉意的晨光。
市集东角熟悉的蜂蜜铺飘来诱人的甜香,浓郁得几乎化不开。佩尔顿粗糙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新缠的、还带着草木清气的止血藤,恍惚间仿佛又看见那个红发少女踮起脚尖,好奇地凑近巨大的蜂巢,小巧的鼻翼翕动的模样。那时的库恩娜会突然毫无预兆地转过身来,紫晶耳坠在晨光中晃出细碎的金芒,赤瞳里盛满狡黠的笑意:“骑士大人,要不要试试新做的蜂蜡护手膏?抹上它,握剑的手就不会再裂口子啦!”
这温暖的记忆碎片,骤然被一股浓烈刺鼻的硫磺味撕裂、焚毁!
那日魔狼群在刻入骨髓的恐怖威压下溃逃后,库恩娜的身影,缓缓从因高热而扭曲的空气光晕中走出。她的步伐显得有些滞重,每一步落下,脚下的焦土都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佩尔顿刚想开口呼唤,喉咙却被一股无形的、灼热的气浪堵得生疼,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你...”他强忍着不适,踉跄着向前一步,剑尖在因高温而变得滚烫的地面上划出几点转瞬即逝的火星,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究竟...发生了什么...?”
库恩娜猛地侧过脸,避开他探寻的目光。就在那一瞬间,佩尔顿似乎捕捉到她赤红色的瞳孔深处,有熔金般炽烈的奇异纹路一闪而逝——而在那非人威仪的最深处,一点破碎的水光,如同星辰湮灭前最后的闪光,在她眼底倏然亮起,又迅速被那流淌的熔金吞没、蒸发。
那瞬间的湿润,让那令人战栗的景象,莫名地染上了一丝决绝的悲戚。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让他几乎怀疑是自己的错觉,是过度担忧催生出的幻影。可那份转瞬即逝的悲戚却像一根细针,准确无误地刺进了他的心底。
他还来不及细想,就看见她死死揪住斗篷系带的手指关节绷得发白,原本健康的唇色褪得比新糊的窗纸更加惨淡。那些总在她飞扬发梢间跳跃的、如同碎钻般的微光此刻尽数沉寂,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冰冷锁链,正深深地勒进她纤细脆弱的脖颈。
佩尔顿所有涌到嘴边的质问,都在看到她这副模样时,被死死卡在了喉间。他甚至隐约瞥见她颈部白皙的皮肤下,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如同荆棘般的黑色纹路一闪而过,带着禁忌与不祥的气息,但随即又消失无踪,快得如同幻觉。库恩娜用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的指尖,猛地将宽大的兜帽拉过眉骨,浓密的赤发垂落,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就在那阴影的边缘,一滴冰冷的汗珠,正沿着她绷紧如弓弦的下颌线,无声地坠落。
最终,他只是沉默地转过身,用尚算完好的肩膀背起昏迷不醒的大胡子冒险者。那个独眼青年,终究没能撑到黎明破晓,他的断弓被库恩娜亲手埋在了小屋旁那片总是闪烁着微光的夜荧草田里——而那句“安息吧”,竟成了她一周以来,主动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当——当——当——!
晨祷的钟声悠长,惊散了盘踞在脑海的沉重回忆。佩尔顿驻足在一个堆满新鲜蔬果的摊位前,指尖无意识地抚过一颗沾满晶莹晨露的卷心菜。冰凉的菜叶触感瞬间刺入指尖,让他猛地想起库恩娜最近那异常冰凉的手心温度——自从那日后,她仿佛变成了一个移动的冰窖,连靠近都带着寒意。更让他心头沉甸甸的,是她那刻意的疏离。曾经那个会狡黠打趣、眼神明亮地与他分享松饼、甚至强行教他“微笑魔法”的库恩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的、将自己藏在厚重斗篷下的影子。除了必要的配药和包扎伤口,她几乎避开了所有与他独处的机会。即使在换药时,她也总是刻意地、近乎固执地移开视线,避免与他有任何眼神的交汇。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重量。
“哟!小伙子!”一个洪亮而充满活力的声音炸响在耳边,伴随着木勺敲击铁锅的“哐当”声。胖胖的老板娘挥舞着沾满面粉的木勺,围裙上色彩鲜艳的南瓜印花随着她爽朗的笑声欢快地颤动,仿佛活了过来,“今天怎么一个人来啦?你那漂亮得晃眼的红头发姑娘呢?”她挤挤眼,目光在佩尔顿明显心不在焉的脸上打了个转。
佩尔顿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嗡”地一下直冲耳尖,瞬间染红了耳廓:“我们...我们不是那种...”他试图辩解,声音却卡在喉咙里,显得有些狼狈。
“哎哟哟!瞧瞧这脸红的,还结巴上了!”老板娘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趣事,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她舀起一勺刚刚熬好的、还在咕嘟冒泡的蓝莓果酱,粘稠的、琥珀色的糖丝在清晨的阳光中被拉得细长晶莹,闪烁着诱人的光泽。“上次她来呀,可是盯着我新出炉的樱桃派看了足足有半刻钟呢,那小眼神儿,啧啧...”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沾着香甜果酱的勺子突然调皮地指向佩尔顿身后某个空荡荡的方向,“怎么样?带一块回去尝尝?女孩子嘛,吃到甜的心情就好啦…指不定一高兴就……”
哐当!
铁勺猝然坠地,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佩尔顿猛然回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市集的尽头,只有一辆满载蔬菜的马车缓缓驶过,扬起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然而就在刚才那一刹那,他分明感觉到一股极其熟悉的、带着松针清冽与草药微苦的气息,如同轻烟般掠过他的鼻尖!快得如同幻觉,却真实得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夜幕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厚重丝绒,沉沉落下。佩尔顿在库恩娜紧闭的房门外长久地停驻。清冷的月光将他沉默的身影拉长,投映在门缝底下溢出的那一线微弱烛光上。屋内,传来瓷器杯碟被轻轻拿起又放下的、细微而清脆的碰撞声。接着,是一声极力压抑着的、短促而破碎的吸气声——那声音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清晰,仿佛有人正死死咬着牙关,将无法承受的呜咽硬生生嚼碎了,再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吞咽回冰冷的腹中。
他后仰,将疲惫沉重的身躯靠上身后冰冷粗糙的石墙,掌心里小心护着的那块用油纸包好的蓝莓派,还固执地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属于市集喧嚣的余温。阁楼天窗漏下的几缕稀疏星光,在地面上蜿蜒流淌,忽明忽暗,如同库恩娜发梢间那些曾经活泼跳动、如今却黯然沉寂的碎光。药柜最上层的水晶瓶里,盛放着库恩娜三日前调配好的深紫色液体——那并非宁神剂,而是散发着淡淡苦杏味、效力强劲的安眠药水。此刻,那粘稠的药液在幽暗的光线下泛起一圈圈缓慢而滞重的涟漪,水面清晰地倒映出他紧锁的、写满忧虑与焦灼的眉心。
当第一缕晨光再次漫过小屋粗糙的窗台,佩尔顿在药圃中发现了几丛新栽的植物。那是火焰蓟——一种只生长在熔岩喷发地带的、叶片边缘如同燃烧火焰般赤红的奇异药草。此刻,它们却在北境寒凉的土地上,顽强地舒展着鲜艳欲滴的叶片,仿佛凝固的血液。库恩娜那件熟悉的灰色斗篷,孤零零地挂在晾衣绳上,在微凉的晨风中无声摇摆。在靠近袖口的位置,几处焦黑的灼痕如同狰狞的烙印,刺眼地映入佩尔顿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