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酒馆的木门在女骑士踏入时发出沉重悠长的呻吟,门楣铜铃被震得叮当乱响。原本喧闹的大厅瞬间冻结——赌徒捏着骨牌僵在半空,吟游诗人的琴弦凝出颤抖的尾音,吧台后的独眼老板也停下了手中的麻布。
十二名银甲骑士鱼贯而入,铁靴踏碎了地板缝隙里板结的污垢。他们胸甲上的紫荆花纹章在壁炉火光下流转冷光,深蓝罩袍如同凝固的夜海,散发着肃杀之气。为首的女骑士抬手掀开面甲,大厅里响起压抑的抽气声——那张被炉火镀上金边的年轻面容,轮廓分明,英气逼人。
“来两杯黑麦,不加蜜。”她的声音清晰沉稳。佩剑轻放在橡木桌面,剑柄末端的霜纹魔岩泛着幽蓝冷芒。直到骑士们落座,酒馆才重新活过来,但交谈的音量压低了三成,空气中弥漫着敬畏与紧张。
佩尔顿的指节在粗糙的陶杯上无声收紧。他隔着几张木桌凝视着女骑士的侧脸——比起四年前在雷尔波德庄园匆匆一别,那道曾横贯她左眉骨的疤痕已经淡化为浅痕,却衬得那双靛青色的瞳孔愈发锐利。她将浅金色长发编成利落的发辫垂在右肩,发辫间的丝带流淌着月华般的光泽。
“好久不见,艾琳娜。”他端起酒杯,木质椅脚刮擦地板的声响惊飞了梁上灰雀。他坐到她对面的长凳上,隔着烛火与麦酒的蒸汽。
女骑士端杯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护手甲捏着的陶杯停在唇边。她抬起眸子,目光在佩尔顿饱经风霜的脸上停留片刻,一丝复杂的情绪掠过眼底:“佩尔顿?”她的声音不再冰冷,带着真实的震动,“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你看上去...”她的目光扫过他身上的旧伤和疲惫,“...经历了不少。”
佩尔顿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锁骨处的烫伤疤痕。记忆瞬间疯长——十三岁那个冰冷的雨夜,正室夫人命人将烙铁按在他皮肤上时,是艾琳娜如一阵狂风般冲进刑房。那时她的金发还凌乱披散,手中的训练木剑带着愤怒的破空声,狠狠抽在行刑侍从脸上。
七年前的骑士训练场,永远弥漫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十五岁的艾琳娜咬着牙,双手紧握比她手臂还粗重的训练剑,粗糙的麻布绑带早已将虎口磨得血肉模糊。贵族子弟们围在沙坑外肆意哄笑:“异想天开想当骑士?女人就该滚回厨房!”
佩尔顿永远记得那个血色黄昏。刻薄的教头故意安排艾琳娜与体重是她两倍的对手对练。包铁的木剑砸在她单薄的肩甲上,那令人心悸的闷响让所有人屏息。当她第七次被掼进泥浆里,雷尔波德家的二少爷冷笑着,将一条咸鱼扔进沙坑:“赏你们的,杂种配**,天生一对!”
是当时同样瘦小的佩尔顿,毫不犹豫地跳进沙坑,费力地将她拉了起来。艾琳娜的鼻血混着泥浆,滴落在他打着补丁的训练服上。那天之后,马厩后的干草堆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艾琳娜会借着月光教他剑术精要;而他则偷偷帮她修改写给骑士团考核官的陈情书。
“你的起手式,”艾琳娜突然开口,将佩尔顿从回忆中拽回。她的指尖隔空轻点他腰间的佩剑,“还是老习惯,重心压得太靠后了。”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久违的熟稔,“在战场上,这半拍迟疑可能会要命。”
壁炉里一根粗柴猛地爆开,火星四溅。佩尔顿的目光落在她护手甲上繁复的霜纹浮雕上——那是罗伊斯领授予功勋骑士的荣耀象征。十三岁那个大雪纷飞的寒夜,他发现艾琳娜的铺盖被人恶意泼满粪水,她视若珍宝的训练木剑被折断沉在井底。次日黎明,训练场上只剩下一串孤独的马蹄印,笔直通往城外。
寒暄在麦酒的微醺与回忆的苦涩中流淌。许久,艾琳娜的指尖轻轻划过陶杯边缘,指间的霜纹魔岩戒指在杯口磕出清脆声响:“那么现在,”她的发辫垂落在橡木桌面,丝线在炉火映照下闪烁,“可以告诉我了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佩尔顿的喉结艰难滚动。酒馆角落传来醉汉呕吐的声响,酸腐气味混着烤鹿肉的油脂香钻入鼻腔。他无意识地捏紧陶杯,虎口处新结的暗痂裂开细缝,渗出猩红血珠。
“半年前...我所在的队伍接到清剿雾松林魔物巢穴的任务。”他的声音低沉,目光死死盯着杯底的麦壳残渣,“一支三十七人的队伍...最终,只有我倒在溪涧里,被激流冲走。”
艾琳娜的护手甲猛地撞在桌面上,震得麦酒泛起涟漪。她浅金色的睫毛剧烈颤动,瞳孔骤然收缩:“三十七人全灭?包括正式骑士在内的整支队伍...无人生还?!”她的声音带着震惊,“你确定?!”
酒馆的喧嚣声变得遥远模糊。佩尔顿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暴雨夜的记忆撕开他勉强愈合的伤疤——家族总管那张冷漠的脸,牛皮靴碾过他颤抖着递交的调令文书,权杖傲慢地指向雾松林深处那片猩红的地图:“这是家主大人亲自下达的命令,佩尔顿少爷。你的‘晋升’之路,就在那里。”
“无论是雷尔波德家族的邸报,还是教会告示,都从未发布过相关讣告。”艾琳娜的嗓音重新裹上刺骨冷意,但这次,冷意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甚至连阵亡者名册都没有录入...仿佛那三十七条人命从未存在过...”她的瞳孔危险地缩紧,“看来,是有人精心抹去了一切痕迹!就为了除掉一个他们眼中的‘污点’?!”
佩尔顿的喉结如同被巨石堵住般艰难滚动。他想起那个阴沉的午后,嫡兄里恩·雷尔波德懒洋洋地斜倚在围栏上,绣着金鸢尾的袖口轻蔑拂过他汗湿的衣领:“父亲大人可是‘特意’为你准备了这份荣耀的晋升任务,我亲爱的弟弟。”嫡兄指尖那枚鸢尾花纹章戒指泛着令人作呕的暗红光泽,“可要...好好把握啊。千万别像你那卑贱短命的母亲那样...中途就‘意外’夭折了。”
回忆的腥臭与现实酒馆的气息在鼻腔里重叠。壁炉里爆开的火星仿佛幻化成魔狼眼中翻涌的嗜血紫芒,佩尔顿眼前再次浮现副队长被利爪洞穿的胸膛。他本能地按住左肋下三道尚未完全消退的狰狞爪痕,那里新生的皮肉在冷汗中阵阵抽痛。
“看来有人从一开始,就知道那片林子里藏着能吞噬整支军队的怪物。”艾琳娜的指尖带着冰冷怒意,缓缓划过剑鞘上的纹路,“用几十条士兵的性命当作诱饵,只为清理掉一个碍眼的私生子...这倒真是雷尔波德家族一贯的作风!”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
佩尔顿紧握的拳头狠狠砸在桌面上,震得陶杯滚落在地,酒液在木纹间蜿蜒流淌,勾勒出枯树枝般扭曲的裂痕。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喉咙深处泛起的浓烈铁锈味,与记忆中同袍温热血沫的味道如出一辙。
“那,最后...”艾琳娜的发问精准、直接,如同她最擅长的破甲突刺,“是谁把你从地狱边缘拉回来的?”
壁炉柴薪再次爆开,火星跳跃着落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瞬间熄灭。佩尔顿的舌尖尝到了谎言的苦涩:“下游...一个路过的采药人救了我。”他艰难地咽下了后半句话——那抹在晨雾中如同跳跃火焰般的赤红发梢,那些缠绕绷带时带着药香拂过他锁骨的微凉指尖...关于库恩娜的一切,都成了他必须保守的秘密。
艾琳娜靛青色的瞳孔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刻意构筑的记忆迷雾。随后,一只覆着护手甲的手,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覆上他因愤怒和回忆而痉挛的手背。金属的冰冷触感之下,传递来的是一种与库恩娜截然不同的体温——像是雪原深处燃烧的篝火,外层包裹着寒霜,内里却蕴藏着炽热暖流。
“佩尔顿,”她卸去面甲的脸庞被炉火映照出温暖光晕,“你还打算回去吗?”她的声音低沉而认真,“回到那个视你血脉为污点、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的地方?”
佩尔顿的视线飘向酒馆那扇蒙尘的气窗。此刻,四十里外那座被药圃环绕的小木屋,应该正弥漫着熟悉的草药清香吧?库恩娜或许正踮着脚尖晾晒纱布,赤红色的发丝间跳跃的金色光芒,比任何骑士纹章都更耀眼。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帮她采摘夜荧草的那个静谧夜晚,月光照亮了她后颈那片若隐若现、形似被火舌舔舐过的蔷薇印记。
“我不知道...”他的嗓音沙哑干涩,“手中的剑,身上的甲...浸透的血腥,早已分不清哪些来自敌人,哪些又来自...所谓的自己人。”迷茫如同浓雾,将他紧紧包裹。
艾琳娜霍然起身的动作带起一阵风,惊得脚边啄食残渣的渡鸦飞起。她深蓝色的披风利落地扫过地上泼洒的酒渍,手指探入胸甲内侧口袋时,金属锁链发出细碎碰撞声。佩尔顿注意到,这位以剑术精准闻名的女骑士,此刻翻找东西的手指竟带着一丝罕见的笨拙。
“拿着这个。”一个沾染着淡淡松木清香的厚实信封被按进他掌心。封口处,紫荆花纹章的火漆尚带着她胸甲内残留的温热。“罗伊斯大公正在组建一支新的骑士团。”她的声音清晰而郑重,“只看才能,不问出身。你的剑术与经历,在那里能赢得尊重。这封信,会为你打开那扇门。”她的眼神坦荡而热切。
佩尔顿握着那封沉甸甸的信,嘴唇微动,却未能立刻给出答复。感激、迷茫、对未知的警惕、以及对林中小屋的牵挂,在他眼中交织翻涌。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间隙——
轰!!!
酒馆沉重的橡木大门被一股狂暴的飓风猛然撞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和浓烈的血腥味席卷而入!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踉跄着扑倒在中央的篝火旁,他破烂的皮甲上凝结着暗红色冰凌,右臂的撕裂伤正汩汩冒着黑血,伤口边缘呈现出魔狼毒素特有的紫黑色!
“北...北哨站...完了!”斥候用尽最后力气嘶吼,“魔物群...铺天盖地...它们来了!!!”
艾琳娜的反应快如闪电!佩剑在清越龙吟中悍然出鞘!“上马!!”她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深蓝披风如战旗般卷起,她已冲向洞开的、风雪咆哮的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