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哨站的木制塔楼如同被巨兽的獠牙啃噬过,凄惨地拦腰折断。焦黑的巨大横梁斜插进冻结的硬土,构成一具狰狞的战争骸骨。艾琳娜的战靴踏过混杂着暗红冰碴与泥泞的血浆,断裂的长矛贯穿了一名年轻卫兵尚显单薄的胸腔,将他死死钉在绘有领地雄鹰纹章的沉重铁盾上——盾牌中央凹陷处,还牢牢嵌着半截闪烁着紫黑色幽光的狼牙,死者青紫僵硬的手指,至死仍紧紧扣着报警铜锣的拉绳,却再也无法发出警示。
"七具遗体,三处主要防御工事彻底损毁。"副官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沉重,掀开一顶被巨大狼爪撕裂的皮帐篷,浓烈刺鼻的焦糊与血肉烧灼的恶臭扑面而出。两具卫兵的尸体在熄灭的篝火余烬旁紧紧相拥,他们身上的锁子甲竟被难以想象的高温熔化成赤红的铁水,冷却后与焦黑的血肉筋骨凝结成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扭曲的金属浮雕。
艾琳娜的护手甲带着金属的冰冷触感,缓缓抚过城墙一处骇人的缺口。暗红色的古老砂岩呈现出诡异的琉璃状结晶,那道仅有两指宽的裂缝边缘光滑如镜,分明是某种超越凡俗理解的极端高温在瞬间熔穿岩石留下的痕迹。
艾琳娜蹲下身,指尖在冰冷的焦土与凝固的血渍中仔细翻检。她拨开一块烧得焦黑的碎木,动作突然顿住——半片尚未燃尽的深蓝色织物碎片,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她的指尖捻起那片布料,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但并未声张,只是不动声色地将它收了起来。
"增派三支巡逻队轮番值守隘口,在必经之路上埋设铁蒺藜。"她将碎布仔细收进腰间的皮质腰囊,沉重的战靴狠狠碾碎积雪下残留的杂乱魔物印记,"立刻通知领主,我需要征调附近所有卫所与城镇的兵员,即刻起由我统一调度布防!"
......
当最后一缕暮色被深沉的黑暗彻底吞没,佩尔顿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结冰的林间小径上。怀中的羊皮信笺随着他的步伐,在冰冷的剑鞘内侧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这声响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艾琳娜交付推荐信时,指尖那几不可察的颤抖——那个在战场上杀伐果决、如同钢铁铸就的女骑士,在触碰那枚紫荆花火漆印时,眼中竟流露出一丝近乎朝圣般的、沉甸甸的虔诚。
林间枯枝忽地一响,一道赤影掠过!佩尔顿的手瞬间按上剑柄,肌肉紧绷。定睛一看,却只是一只火红尾巴的狐狸,叼着只冻僵的雪兔,惊慌地窜入茂密的灌木丛,只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几朵梅花状的爪印。
小木屋模糊的轮廓终于在浓重的雾霭中显现。就在佩尔顿本能地按住剑柄的刹那,他看到了库恩娜——她正站在小小的院落里,用力拍打着晾晒的厚实毛毯。飞扬的尘絮在昏沉的暮色中舞动,织成一片朦胧的金纱,将她赤红发辫间系着的几枚小巧银铃映衬得忽明忽暗,发出细碎清音。三匹染着深褐色血迹的绷带在晾绳上随风摆动,边缘处崭新的、参差不齐的撕裂口,无声地诉说着它们是在前不久才被换下的。
库恩娜抱着准备晾晒的草药转过身,鹿皮靴在石板上发出轻响。她习惯性地想开口说些什么,话语却卡在了喉咙里——佩尔顿的目光,正紧紧锁在她因动作而露出的手腕内侧,那里有几道新鲜的、像是被什么尖锐之物划破的细长伤痕。
她下意识地将袖子往下拉了拉,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盖:“今天……天气似乎不错,适合晾晒这些……”她指了指怀里的草药,嘴角努力想扬起一个弧度,却显得无比僵硬,“听说……附近的猎户前几天收获不错……”她的话语有些凌乱,明显是在强行寻找话题。
佩尔顿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目光让库恩娜无处遁形。
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卷过,吹散了药草筐里几束干枯的百里香,苦涩而清冽的香气弥漫开来,却无法掩盖住两人之间瞬间凝固的紧张空气。衣袖宽大的布料遮住了所有伤痕,赤红的发梢在转身时拂过佩尔顿僵在半空的手指:"灶...灶上还煨着栗子浓汤,我去把黑面包热一热。
佩尔顿站在原地,如同被钉住,目光久久凝视着那几匹在寒风中飘荡的绷带。最右侧那条浸透深褐色药渍的,正是三日前库恩娜小心翼翼为他包扎左臂伤口时用过的。此刻,那些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边缘,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微皱状态,仿佛曾被某种无形的、柔和的力量轻轻抚平过每一条纤维。
厨房里突然传来陶罐与铁器碰撞的清脆声响。佩尔顿眼神一凛,迅速解开衣服内侧的暗袋,那封沉重的推荐信安静地躺在那里,火漆印章在透过云层的惨淡月光下,竟隐隐泛着不祥的暖意。他飞快地将信笺塞进旁边一个装着粗砺岩盐的亚麻布袋深处,粗糙的盐粒摩擦羊皮纸发出的沙沙声,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刺耳,竟比战场上呼啸而过的箭雨更让他心悸。
夜风卷起她围裙边沾着的草药碎屑,百里香的清苦与赤晶砂特有的矿石腥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声厮杀,最终都败给了壁炉里升腾而起的、带着松木清香的温暖柴烟。
壁炉跳动的火焰将栗子浓汤的醇厚香气烘烤成氤氲的暖雾。库恩娜手中的长柄陶勺在铁锅里缓缓画着螺旋。佩尔顿的目光追随着她垂落在颊边的发梢,在蒸腾的白色水汽中轻轻晃动——那些赤色的发丝在跃动的火光下流淌着枫糖浆般浓稠而温暖的光泽,比记忆中七岁那年母亲偷偷塞给他的、唯一一小块珍贵蜜糖更加令人目眩神迷。
“尝尝这个,”库恩娜将一块烤得松软、点缀着松子仁的黑麦面包推到他面前,声音比平时轻些,“我试着用晒干的夜荧草根茎磨了粉加进去,或许…能让你左臂的旧伤夜里好过点。”
佩尔顿用叉子轻轻戳开面包焦脆的外皮,熟悉的口感让他想起三个月前,她端来的那块硬得能硌碎牙的黑疙瘩。当时她气得脸颊通红,一把将面包全扔进了壁炉,飞溅的火星甚至燎焦了药柜上半卷羊皮纸。
一时间,只有壁炉柴火的噼啪声和汤锅的咕嘟声在屋里回响。
库恩娜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碗的边缘,视线飘向窗外呼啸的风雪。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动,最终却只是拿起木勺,默默地搅动着锅里的浓汤。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目光仍停留在翻滚的汤液中,轻声开口,试图让语气显得随意:“今天……外面的风雪好像小些了。”她顿了顿,似乎在搜寻更安全的话语,“我晾在窗台的那些百里香……应该没被吹跑吧?”
这生硬的话题转换让她自己都有些窘迫。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拢耳边的碎发,宽大的袖口顺势滑落了一截。
佩尔顿的目光一凝。
在她纤细的手腕内侧,几道新鲜的、细长的划痕清晰可见,与周围白皙的皮肤形成刺目的对比。伤痕边缘还泛着红,显然是新添不久。
库恩娜立刻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像被烫到一样,迅速而自然地将袖子拉好,遮住了那些伤痕。她转而伸手去拿放在桌子另一端的盐罐,仿佛刚才那个动作只是为了方便取东西。
“汤……汤好像有点淡了。”她低声说着,错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
佩尔顿没有说话。他看着她故作镇定却难掩慌乱侧开的半边脸颊,看着她无意识紧握汤勺、指节微微发白的手,看着她所有欲盖弥彰的小动作。壁炉烘出的暖意和食物的香气包裹着两人,这本该是一个宁静的夜晚,然而一种无声的紧张,却在沉默中悄然蔓延。
那股压抑在他心中许久的疑问,混合着苦涩的担忧,终于冲破了阻碍。
锅里的浓汤还在咕嘟作响,佩尔顿却放下了勺子。他看着库恩娜忙碌的背影,那些堵在胸口的问题,终于找到了缝隙。
“库恩娜。”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她的动作顿了一下。
“嗯?”她没有回头,只是应了一声,手里继续摆弄着灶台上的瓶罐。
“当初……”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为什么会救我?”
库恩娜转过身,脸上带着她常有的、那种试图让气氛轻松起来的笑意:“怎么突然问这个?汤不好喝吗?”
“那天我像个破麻袋一样倒在溪边,浑身是血,骨头都露在外面。”佩尔顿没有接她的话,他的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闪躲的力量,“连乌鸦都可能嫌我晦气。你为什么要把我这样一个麻烦,捡回来?”
库恩娜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低下头,用布擦拭着已经干净的灶台边缘,过了好几秒才轻声说:“没什么特别的理由。看见了,总不能……真让你死在那里。”
这个答案显然无法让佩尔顿满意,他的视线再次落在她的手腕上。
“你的手怎么了?”他问。
库恩娜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把袖子拉好,声音有些发紧:“没什么,下午收拾药草的时候,不小心被篱笆划了一下。”
这借口很蹩脚。佩尔顿看着她下意识握紧的拳头,和她微微侧过去、不想让他看清神色的脸,心里那份疑惑更深了。
“不止是这个。”他声音低沉下来,“你最近身上总是添新伤。去采药,真的会留下这么多……像是被什么东西划破的伤口吗?”
库恩娜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疲惫和不易察觉的颤抖:“佩尔顿,有些事……你不知道比较好。”
“我想知道。”他的语气异常坚定,“告诉我真话。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么多?”
库恩娜猛地抬起头,赤红色的瞳孔里,情绪剧烈地翻涌着,那里面有委屈,有挣扎,还有一丝被逼到角落的慌乱。
“因为我看不得你那副样子!行了吗?”她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压抑已久的情绪,“看到你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看到你在梦里都疼得发抖却咬着牙不吭声的样子……我就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偏过头去,肩膀微微起伏,努力平复着激动。
“那时候……我也像块没人要的破布,倒在雪地里,觉得自己死定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遥远的回忆带来的痛楚,“是一个好心的老木匠……他把我带回了家。他给了我一口热汤,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给了我一点点……活着的念想。”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
“可他后来死了……都是因为我……”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没有细说缘由,但那浓重的自责与悲伤几乎溢于言表,“我救不了他。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她重新看向佩尔顿,眼眶有些发红,目光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柔。
“所以我看到你的时候就在想……也许救了你,能让我心里好过一点。也许让你活下去,能证明这世道……还不算太坏。”她走到桌边,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药汤,拿起旁边的蜂蜜罐,舀了一大勺浓稠的琥珀色蜜浆,慢慢地、认真地搅拌进深色的药汁里。
“我知道你心里苦,身上也疼,前路可能更难。”她说着,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没什么大本事,帮不了你太多。但至少在这里,在我这个小小的屋子里,我想让你喝到药的时候,能尝到一点甜味。我想让你知道,哪怕就一会儿,也有人……是真心想让你好过一点的。”
她将药碗轻轻推到他面前。
“这就是我的‘为什么’。没有什么伟大的理由,只是……我不想再眼睁睁看着一个我觉得不该死的人,在我面前变得冰冷。仅此而已。”
佩尔顿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微红的眼眶,看着她手腕上未能完全遮住的伤痕,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指尖。
他所有精心构筑的防备,所有盘旋在脑海的疑虑,在这一刻,被她这番笨拙、坦诚又无比真挚的话语,彻底击碎了。
他伸出手,没有去端那碗药,而是轻轻地、坚定地覆在了她放在桌边的手上。隔着一层布料,他能感觉到她手背的温度,和下面那些伤痕的轮廓。
库恩娜的身体轻轻一颤,却没有抽回手。
“我明白了。”佩尔顿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力量,“我的命是你捡回来的。以后……别再一个人去扛那些危险了。”
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地望进她带着水光的赤瞳里。
“我的伤,我们一起想办法。你的那些‘为什么’,也让我……慢慢来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