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乳白色的蛛网,在林间无声编织。库恩娜挎着药篓走过门廊,惊动了风铃,露珠叮咚坠地。佩尔顿的剑锋凌厉地划开薄雾,转身间,目光捕捉到她赤发辫梢跃动的银铃——那些昨夜被他指尖触碰过的铃铛,正随着她的步伐,奏响清冽的旋律。
“你真的要现在进森林?”佩尔顿的剑尖垂向地面,汗珠沿他左肋新愈的淡粉色爪痕滑落。他的视线锐利地锁定在她药锄尖端——那里沾着几粒细小的、闪烁不祥红芒的赤晶砂碎屑。
库恩娜踮脚收起晾绳上最后几卷绷带,鹿皮靴踩碎薄霜:“北坡背阴处的月光草,花期就在这两日,错过了就要再等一年。”她突然转身,药篓边缘轻轻擦过佩尔顿的胸膛,赤瞳流转着狡黠的光,“怎么?骑士大人在担心我?”
清冽的松针气息弥漫开来。佩尔顿喉结滚动,藏在剑柄缠带下的指腹,仿佛再次被昨夜的滚烫触感点燃。
“镇上都说,最近森林里魔物异常频繁,”他的声音低沉,拇指摩挲着剑格上的裂痕。两个月前,库恩娜采药遇袭,若非他在附近,后果不堪设想。“还有巨大魔狼的传闻。”他深吸一口冰冷的雾气,“如果你非去不可,至少让我...”
一只带着夜荧草清苦药香、微凉的手指,轻轻贴上了他的嘴唇。库恩娜腕间新换的绷带边缘扫过他滚烫的脖颈:“这片森林的每一条路,都认得我的脚印。”她眼底的促狭笑意柔软下来,如融化的初雪,“记得救你命的龙血苔吗?那是我独自翻越最险峻的断崖才采到的。”
佩尔顿瞳孔收缩。他怎能忘记?那个暴雨夜,她浑身湿透冲进木屋,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抓痕正汩汩冒血,却只轻描淡写说是摔下了山坡。
此刻,浓雾漫过她眼角的笑纹,那刻意轻松的语调在他耳中脆弱如蛛丝。他猛地伸手,抓住她欲抽回的手腕!粗粝的剑茧陷入她绷带缠绕的腕骨:“可那次你消失了两天一夜!杳无音讯!”
风铃的震颤仿佛冻结在晨光里。库恩娜睫毛上迅速凝结出珍珠般的冰珠。当她抬起眼帘,佩尔顿似乎捕捉到熔金般的纹路在她赤红虹膜深处一闪而逝。
“那是因为...采药时发现了个有趣的岩洞,多探查了会儿...”她试图抽回手,带翻了药篓,风干的百里香簌簌洒落,散发出苦涩清香,“但这次只是去北坡采月光草...很近,很安全...所以...”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安抚,“真的不用太担心...”
佩尔顿的剑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横亘在她面前。浓雾在他眼前翻涌,幻化出恐怖的景象——库恩娜的赤发被鲜血浸透,魔狼利齿咬穿她纤细的脖颈;药篓滚落泥泞,夜荧草被碾碎成荧光粉末...
晨雾如银灰色薄纱无声流淌。佩尔顿的手指探入衣领,勾出颈间一根暗红色皮绳。当那枚沾染干涸血渍的紫罗兰护身符滑出领口时,他仿佛看见母亲枯槁的手指,正穿透十年光阴,颤抖着将这最后的庇护系在他渗血的锁骨上。
“那你至少...带上这个。”佩尔顿的声音沙哑,近乎祈求。他粗糙的剑茧小心地擦过库恩娜颈后细软的绒毛,皮绳缠绕的银链在晨光中泛着温润光泽。他闻到她发丝间松针的清冽与赤晶砂的腥气,清晰地感受到她骤然屏住的、带着颤抖的呼吸。
库恩娜的睫毛在雾气中剧烈颤动。当冰凉的银链触及她温热的肌肤时,她后颈那片形似蔷薇的暗色印记,竟泛起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活物般的震颤!佩尔顿的拇指无意识地抚过她颈侧急速跳动的脉搏,那温热的生命力瞬间唤醒了他记忆中母亲临终前微弱的心跳。
“这是...?”库恩娜的声音带着一丝震动。
“我母亲...为我编织的护身符。”佩尔顿的指尖停留在自己锁骨陈旧的烙印上,“虽然可能只是普通的银饰和染血的布片,”他勾起一抹苦涩而珍视的轻笑,气息拂动她耳畔的赤发,“但它确实在西境战场,护着我一次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最险的一次...”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一支淬毒弩箭被它挡偏,箭簇离我的心脏,只差半寸。”
库恩娜的耳尖瞬间泛起薄薄的红晕。她低下头,指尖轻抚胸前那枚带着历史感的紫罗兰图案,陈年血渍在晨光下呈现出古老釉器般的温润光泽。当佩尔顿靠近为她调整银链时,他带着剑茧的指节擦过她颈后一片新愈的粉嫩灼痕——那片肌肤立刻应激般泛起一层细小的晶粒!
“一定要在日落之前…平安回来。”他琥珀色的眼眸紧紧锁住她,仿佛要将这誓言刻进她的骨血里,“否则我…”
库恩娜转过身,脸上努力维持着平日那种略带戏谑的神情,打断了他:“好啦,别摆出这副样子。我只是去采些药,虽然最近魔物不安分,但北坡那一带很安全,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自如,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我保证,只是寻常的夜荧草和百里香,日落前肯定带着满满的药篓回来。”
佩尔顿没有像往常那样被她轻易带过。他眼底的忧虑如同化不开的浓雾,紧抿的嘴唇几乎失去了血色。他沉默地看了她几秒,那目光沉重得让库恩娜脸上的笑意微微僵住。
“库恩娜,”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几乎不易察觉的、近乎恳求的意味,“真的…不能不去吗?或者…等我伤势再好些,我陪你一起去。”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直白的挽留,让库恩娜怔住了。她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注视,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你说什么呢?只是采药而已,很快就好,没必要……”
她的话没能说完。
佩尔顿猛地向前逼近一步,不再给她闪躲的空间。他不再只是用言语询问,而是直接伸出手,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
库恩娜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他握得更紧。他小心地、却又带着一种急切的求证,将她的袖子向上推了一小截。
那几道新鲜的、细长的划痕,赫然暴露在清晨微冷的空气中。
“只是采药…”佩尔顿的声音因压抑的情绪而沙哑,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盯住她瞬间有些苍白的脸,“那这些伤是怎么来的?为什么每次你独自进森林,回来时身上总会添上新的伤口?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样的‘草药’,需要你用这样的代价去换取?!”
他连珠炮般的追问,带着积压已久的不安与心疼,狠狠砸向库恩娜。她脸上的血色褪去,瞳孔微微收缩,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直接的举动和话语彻底击穿了心防。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预先想好的、轻描淡写的解释,在他那混合着担忧、愤怒和痛苦的目光下,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当她再次抬起头时,脸上所有伪装的轻松都已褪去。那双赤红色的瞳仁里,只剩下一种被看穿后的复杂情绪,混合着无奈、决绝,以及一丝…被他如此在意所带来的震动。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突然,她踮起脚尖,将一束带着清晨寒露与泥土气息的百里香,轻轻地、却不容拒绝地插进了他腰间的剑鞘。那抹新鲜的翠绿,与他冰冷的武器形成了奇异的对照。
紧接着,她温热的指尖极快地、几乎像错觉般掠过他因紧绷而发烫的耳廓。这个短暂的接触,让两人都是一怔。
“傻瓜…”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卸下伪装后的认真,赤瞳中漾开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温柔的水光,“我答应你,日落之前,我一定…会回来。”
话音未落,那抹赤红已如融入晨雾的精灵,倏然转身,决绝地扎进了林间浓重的雾霭深处。清脆的铃音渐行渐远,最终被森林的寂静彻底吞没。
佩尔顿如同石雕般伫立在寂静的院落中,久久未动。只有剑鞘中那束新鲜的百里香,在寒冷的空气中,散发着清苦而执拗的香气。
直到剑鞘里的百里香凝满白霜,他才如梦初醒。就在他缓缓转身,准备踏入木屋的刹那——
轰隆隆...!
远方冻土深处,传来沉闷如滚雷的巨响!密集、沉重、撕裂大地的马蹄声,正由远及近,疯狂碾来!
当十二匹披挂靛蓝色罩袍、口鼻喷吐白气的战马,如钢铁洪流撞破浓雾的瞬间,佩尔顿腰间的佩剑已然出鞘三寸!寒光一闪!
为首的正是艾琳娜!她的战马在木屋前人立而起,裹着泥土冰碴的前蹄刨出深坑!银亮铠甲沾满露珠与未干的暗红血渍,腰间佩剑剑尖,一滴粘稠的、散发魔狼腥臭的紫黑血液,正缓缓滴落,砸在霜草上发出“嗤”的轻响。
“找到你了!”艾琳娜翻身下马,沉重的护手甲如铁钳扣住他持剑的手腕!她靛青色的瞳孔燃烧着焦灼的火焰,战盔下几缕浅金发丝被汗水浸透,黏在苍白沾血的额角,喘息在寒空中凝成白雾,“森林魔物疯了!像潮水冲击村落!我需要你的力量!现在!立刻!跟我走!”
佩尔顿试图挣脱,却惊觉她扣住自己手腕的五指正剧烈颤抖——那是连续浴血搏杀后极致的疲惫,是背负数百条人命的重量!艾琳娜猛地欺身逼近,染血的冰冷肩甲重重撞上他的胸膛:“十三个村庄被攻破焚毁!无一生还!城镇防线随时可能崩溃!”她的嘶吼如受伤母狼的悲鸣,撕裂清晨寂静,惊得寒鸦四散,尾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劈裂在寒风里,“你要眼睁睁看着平民变成魔物饵食?!”
佩尔顿被迫迎上她近在咫尺的目光。那龟裂出血痕的嘴唇,那因极度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几乎瞪裂的眼眶……这双眼睛里没有半分傲慢,只剩下濒临崩溃却被钢铁意志绷紧的、不屈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