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马的铁蹄狂暴地碾碎泥泞,将冻结的冰晶踏为齑粉。滂沱暴雨如同诸神挥舞的银鞭,抽打着林间小道,溅起漫天水花。佩尔顿厚重的斗篷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压着他肩下未愈的抓痕,每一次颠簸都带来刺骨的钝痛。前方,艾琳娜束紧的金色发辫早已散开,湿透的发梢甩出混合着魔狼污血的水珠,在他脸颊上蜿蜒出冰凉而腥气的溪流。
“城镇东南方的橡木村、溪谷屯、石窖集……三个村落昨夜彻底失联!”艾琳娜的吼声嘶哑,竭力劈开震耳欲聋的雨幕。她的护手甲指向林间远方——那里,巨兽吐息般的黑烟正滚滚腾起。“那些畜生……连襁褓里的婴孩都没放过……”
一道惨白惊雷撕裂苍穹,无情地吞噬了她话语中最后那毛骨悚然的细节。佩尔顿猛地攥紧缰绳,粗糙的皮绳深勒进掌心。
当灰暗的城墙轮廓如同巨兽脊背刺破雨帘时,佩尔顿几乎要本能地勒停战马!数米高的花岗岩城墙下,是数百顶在泥浆中沉浮的破败帐篷,像一群被打湿翅膀、濒死的巨蛾。衣衫褴褛的老妇佝偻着身子,用豁口陶罐徒劳地接取雨水,怀中婴儿的哭声比猫崽还要微弱。不远处,一个失去左腿的男人,正以残躯为支柱,拄着一截断矛,艰难地为草棚下的女儿遮挡无孔不入的冷雨。
“我们到了。”艾琳娜的战靴重重踏入及踝深的泥浆,污浊的黑点溅上她银亮的胸甲,晕开如血。她勒住缰绳,染血的披风在狂风中凝固如铁幕。“看看!”她的声音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与悲凉,“看看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亲手造就的‘杰作’!”
佩尔顿的剑鞘“哐当”撞上岩石。他翻身下马,扶起一个在泥泞中滑倒的瘦弱孩童。指尖触碰到那肋骨分明、几乎硌手的胸膛——这触感,瞬间将他拉回母亲临终前那具枯槁的躯体旁。
“为什么不放他们进城?!”他的质问裹挟着雨水与喉间的血腥气,砸向艾琳娜。
艾琳娜猛地扯开领口锁甲,露出锁骨下方那道狰狞扭曲的奴隶烙印!“三天前!我甚至以罗伊斯领骑士长的身份请求,”她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指甲深深掐入烙痕,几乎要抠出血来,“可那个脑满肠肥的蠢猪!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嗤笑:‘这些贱民的命……值几个铜板?也配浪费我的粮食和守卫?’”
雨帘模糊了视线,却让记忆的残影更加清晰:十四岁的艾琳娜背着病重的母亲,在暴雨中跪求紧闭的诊所大门,却被贵族马车溅了满身泥浆。当她用尽力气掰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时,看到的却是医师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贵妇的纯种犬,为它接生……
“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艾琳娜的佩剑带着狂怒,猛地劈向身旁的花岗岩城墙!火星在雨水中爆开,瞬间熄灭,只留下一道苍白的灼痕,“领主府的粮仓,堆满了足够全镇人吃三年的越冬麦!地窖里,藏着足以武装三百名精锐的刀剑盔甲!可是——”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绝望,“他们告诉我!连一根最廉价的箭矢!都不能浪费在这些‘贱民’身上!他们的命!不是命!”
佩尔顿的剑柄也狠狠撞上城墙,震落的碎石簌簌砸进泥浆。雨幕深处,卫兵正用长矛将几个试图翻越路障的难民捅回泥潭。一个瘦弱的孕妇蜷缩在漏雨的篷布下,隆起的腹部与她苍白的脸色形成诡异而心碎的对比。
艾琳娜的银甲发出细微而密集的金属呻吟——那是她浑身肌肉绷紧到极限的征兆。当她的佩剑第三次带着悲愤劈向城墙时,佩尔顿宽厚的手掌猛地按住了她颤抖的肩甲。冰冷的雨水中,他透过她充血的眼眶,看清了那瞳孔深处翻涌的东西:早已褪去贵族骑士的虚妄荣耀,只剩下那个从贫民窟泥泞里爬出来的女孩,刻进骨血里的、对不公命运永不屈服的不甘与愤怒!
暴雨在艾琳娜的银甲上敲打出密集的战鼓声。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单膝重重跪进冰冷的泥浆!沉重的鎏银护膝砸起大片污浊的水花。这个曾经如同野草般坚韧的女战士,此刻垂首的姿态,却像一把被强行折断的染血钢刃。
“我知道……”她的声音在暴雨中异常微弱,浸透雨水的金色发辫无力地垂落在佩尔顿沾满泥泞的靴边,“我知道你旧伤未愈……我也知道……你早已不再是雷尔波德家的骑士……我没有资格要求你……”
难民堆里爆发的凄厉哭嚎截断了她的低语。一名卫兵正用长矛尾端挑翻一个妇人紧护的破陶罐——里面是她熬煮的、仅够果腹的稀粥!滚烫的糊状物泼洒出来,烫在妇人怀中婴儿青紫的小脚背上!库恩娜在贫民窟昏暗油灯下,为生病孩童小心喂药的画面,如同闪电般刺穿佩尔顿的记忆。
艾琳娜的鎏银护手深深抠进泥地,指缝间因过度用力而渗出暗红:“七天前…我们赶到雾松镇西边的黑松村…太晚了,整个村子…已经是一片废墟…” 她的声音因极力压抑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到处都是…乡亲们的尸体…几乎没有一具是完整的…全都被那些畜生…啃食得不成样子……”
佩尔顿感到手中的剑柄突然变得滚烫!他想起库恩娜每次采药归来,总会偷偷将最大最红的那颗野莓,飞快地塞进他的掌心……
“现在……我能调动的……只有三十二名骑士……”艾琳娜猛地抬起头,雨水在她脸上冲刷出纵横的泪痕,“昨夜……在石窖集……又折损了四人……”她扯开披风内衬,上面用暗红墨汁密密麻麻缝着一份名单,墨迹正被雨水迅速晕开、模糊。
佩尔顿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格处深刻的裂痕。三个小时前,库恩娜为他系紧护腕束带时,带着薄茧的指尖曾在此处轻柔停留。
“一旦魔物大规模来袭……我们根本守不住多久……”艾琳娜的声音沙哑而濒临崩溃。她突然伸出沾满泥泞血污的护手,死死抓住佩尔顿冰冷的护腿甲!金属刮擦出刺耳的鸣响!“佩尔顿……就当是为了这些在泥水里挣扎的无辜者……为了那些可能还在废墟里哀嚎的孩子……我求你……帮帮我!”
又一道惊雷炸响。佩尔顿的瞳孔骤然收缩——恍惚间,在难民人堆边缘,他仿佛看到一个赤发的瘦小身影正在分发药草,侧脸轮廓与库恩娜有几分模糊的相似!当一名粗暴的卫兵挥舞矛杆,眼看就要戳中那毫无防备的后背时——
锵!
佩尔顿的剑鞘已化作残影,凌空劈下,精准地将那矛杆斩断!
“你应该清楚……”他的声音在暴雨中异常清晰,他将佩剑深深插入脚边泥地,剑柄传来的剧痛让他额角青筋暴起,“我的身体远未恢复……旧伤如影随形……”他迎着艾琳娜绝望中燃起微光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所以……别对我抱太大期望。我这点力气……恐怕撑不了太久。”
艾琳娜的瞳孔如同被点燃的火炬,瞬间爆发出绝境逢生的炽烈战意!她解下自己厚重的深蓝披风,奋力一甩,精准覆盖在难民棚顶最大的漏雨缺口上!披风上那朵银线绣成的紫荆花,在凄风苦雨中倔强绽放!
“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佩尔顿深吸一口混杂着雨水与血腥的冰冷空气,缓缓单膝跪地。剑锋割破雨帘,冰冷的剑脊上,却恍惚映出库恩娜在晨光中晾晒药材的宁静庭院。他仿佛看见她推开空荡的木门,发现他不在时,赤瞳中瞬间熄灭的光芒;仿佛看见她气恼地摔碎药罐,赤红色晶砂在月光下迸溅如血。
歉疚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他答应了等她回来,却再次踏入了死地。
“我,佩尔顿,”他的声音穿透雨幕,低沉却清晰,“在此立誓。”
剑柄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旧伤的钝痛此刻化为决绝的力量。
“只要还能挥动这把剑,”他迎上艾琳娜灼热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只要还能站立在这片土地上——我必与你并肩而战,直至最后一刻。”
“锵啷!”
剑刃离地的瞬间,铁锈混着雨水从剑格裂痕中渗出,在泥浆里晕开一道道血褐色的纹路。艾琳娜仰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战吼,那吼声仿佛带着劈开雨幕的磅礴力量!佩尔顿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雾松林的方向——暴雨笼罩的密林深处,一道微弱的赤色流光,如同逆着漫天雨箭倔强升腾的星火,转瞬即逝,没入无边的灰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