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铁蹄踏碎腐叶的脆响惊起林间食腐鸦群。艾琳娜的战马喷着浓重白汽,马鬃间冰晶簌簌掉落——雾松林的寒气渗入锁甲缝隙,将佩尔顿锁骨下的旧伤冻得阵阵发麻。
寒意牵引着艾琳娜的思绪,回到出征前那场令人作呕的交涉。她的护手甲抠进领主府华贵的红木桌面,指腹下清晰地感受到昨夜宴会残留的烤乳猪油渍,滑腻冰冷。肥胖的领主慵懒晃动着水晶杯,深红酒液挂出粘稠痕迹。他那身金线刺绣的丝绒睡袍下摆,漫不经心地扫过散落在地、沾满泥污的难民请愿书。
“我花大价钱从罗伊斯大公那里请来诸位,”领主的声音带着刻意拉长的腔调,脸上堆砌虚伪的亲和,眼神却淬了冰,“可不是为了给那些贱民当保姆。”他打了个酒嗝,指间硕大的翡翠戒指泛着沼泽蟾蜍表皮般的油腻幽光,“你们的本职,是替我守住城墙,保护我——以及我财产的安全。至于外面那些野狗抢食的闹剧……”他抿了口酒,笑容冰冷疏离,“少管闲事,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佩尔顿的指节在腰侧剑柄上绷得发白。三个小时前,破晓的灰白晨雾中,二十八名银甲骑士如同沉默的钢铁塑像整齐列队。艾琳娜亲手将第四小队的队旗交到副官莱昂手中,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莱昂,你带队留守。若魔物袭城,立刻点燃烽火!”年轻副官以标准骑士礼回应,战靴沉重地碾碎了地砖缝隙里一株刚冒头的野蓟。
此刻,这支由精悍骑士与散漫佣兵拼凑的队伍,正穿行在魔物尸骸之间。第七波袭击的灰鳞蜥蜴人刚从树冠跃下,咽喉已被先锋骑士精准的长矛贯穿。佩尔顿甩动长剑,黏稠血珠震落,他眼角余光瞥见队尾——几个雇佣兵正漫不经心地用刚剥下的魔狼皮擦拭佩剑,嬉笑着仿佛身处集市。
队尾的喧哗如同驱之不散的蚊蝇。独眼大汉用匕首粗暴剜取蜥蜴人毒腺,刀锋险险擦过同伴手指,引来粗鄙咒骂和哄笑。冒险者们争抢着战利品,有人撞翻箭囊,有人被岩鬼残肢绊倒。
“战斗期间,保持警戒!”艾琳娜的厉喝如同冰鞭抽过空气,那群乌合之众才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成一团。她紧握缰绳,指关节泛白,眉宇间凝结的冰霜几乎化为实质怒火。这群只为金币而来的渣滓,皮甲光洁如新,未沾半点污血!佩尔顿甚至能听到她银牙紧咬的细微声响。
一股令人不安的死寂骤然降临,沉重地压在整个林地上空。风停了,枯叶不再飘落,食腐鸦噤声。佩尔顿脊背窜过刺骨寒意,这反常的寂静太过熟悉,像极了半年前那场血腥伏击前的片刻安宁。本该密集的魔物袭击竟销声匿迹。
“报——!”斥候嘶哑的吼声撕裂死寂。年轻人胸甲上残留着领主府徽记,脸上混杂恐惧与困惑:“东南方三里就是巢穴入口!但……大人,太不对劲了!”
艾琳娜猛地勒住战马,战靴碾碎积雪下一条冻僵的森蚺头骨。佩尔顿顺着她凝滞的视线望去——百米开外,陡峭山崖被凿出无数孔洞,密密麻麻如同畸形的蜂巢。然而,那本该翻涌魔物腥臭的入口处,竟诡异地飘散出缕缕浓稠血雾,无声融入冰冷空气。
“举盾!列阵!”艾琳娜的战吼带着金属震颤,惊得佣兵手忙脚乱。她不再理会混乱,率数名精锐亲卫策马突入血雾弥漫的洞口。佩尔顿眼角瞥见,某个争抢战利品的醉醺醺冒险者,正悄悄向人群后方缩去。
浓烈血腥气如同攻城槌撞上面甲,直冲脑髓。火把光芒驱散洞口黑暗的刹那——
“哐当!”
艾琳娜的佩剑脱手坠落,砸在岩石上发出刺耳鸣响。
眼前是地狱的具象。
数以百计的魔物尸骸堆叠成令人毛骨悚然的巨丘。蜥蜴人被自己的毒箭贯穿,钉死在岩壁上;岩鬼的头颅被巨力砸进同类胸腔,碎骨与内脏冻结成怪诞雕塑;最令人战栗的是几具魔狼尸体——脊椎违反常理地螺旋扭曲,双眼完全晶化,呈现出诡异的紫色,空洞地倒映着火把光芒,烙印着超越死亡的惊恐。
冒险者队伍爆发出癫狂欢呼。裹蛛丝长袍的寻宝者用水晶球砸击魔狼獠牙;醉醺醺的斧手将毒蝇复眼塞满皮袋;锁甲歪斜的游侠试图撬取晶化狼眼——锋刃刮擦晶体的“滋啦”声如同毒蛇钻进艾琳娜耳中。
“指挥官,需要……下令阻止吗?”一名骑士上前,声音压抑着愤怒。
艾琳娜视线扫过尸山血海中狂欢的“蛆虫”,抬脚碾碎一只从魔狼眼眶逃窜的肥大尸虫。“不必了,”她的声音低沉如寒冰,“让他们闹吧。”
佩尔顿强忍不适,半跪在一具岩鬼残躯旁。剑尖挑起一片黏连腐肉的暗色鳞甲。火把光下,血痂泛着不祥的釉质光泽,边缘滋生着灰绿霉斑。当他用剑鞘触碰蜥蜴人胸口的毒箭时,指尖传来异常触感——整支箭簇竟被熔化成扭曲凝固的铁水!
“即便是王国最精锐的‘狮鹫’骑士团……”艾琳娜的声音带着干涩,佩剑劈开另一颗岩鬼头颅,腥臭脑浆溅上银甲,“也很难制造出如此……彻底、诡异的屠杀。”她盯着剑刃污秽,一字一顿,“这难道是……魔女的手笔?”
佩尔顿用绷带裹住沾满腐液的手掌:“更说不通了。若真是魔女,既能号令群魔,何必对‘羊群’痛下杀手?”剑鞘划过血污地面,犁出一道焦黑散着硫磺微臭的浅沟,“这就像牧羊人宰光了自己的羊。除非……”他顿住,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疑虑。
艾琳娜眉峰拧成死结,护手甲“咔嚓”捏碎半块碎骨。洞外传来铁靴急促的回响,一名年轻骑士冲入:“指挥官!巢穴已彻底搜查!未发现那头巨狼的踪迹!”
佩尔顿心一沉。
当他第三次巡查西北角那片最怪异的尸堆。火把摇曳光芒在某处阴影折射出异样幽光。直觉驱使他俯身,强忍腐臭扒开层层半腐烂的皮毛碎骨。
一抹暗银色微光映入眼帘。
那是块掌心大小、边缘断裂不规则的金属碎片。通体深邃暗银,即使裹挟血污也透着冰冷非自然的质感。表面蚀刻繁复纹路——荆棘藤蔓死死缠绕一根漆黑鸦羽的轮廓。这图案……佩尔顿心脏剧跳——与艾琳娜曾展示的羊皮纸上的禁忌图案如出一辙!
“艾琳娜!快看!这图案……”他急切低呼,声音因激动发颤。
“嘶——!”
洞外猛然炸响一声凄厉绝望的马嘶!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和混乱惊呼。一个浑身浴血的斥候从瘫倒的战马鞍上滚落,左肩插着折断的箭杆!
“城……城镇!”斥候声音破碎嘶哑,每次喘息都带着血沫,“遇袭!是巨大的魔狼!还有……魔物群……铺天盖地!”
艾琳娜霍然转身,佩剑“锵”地劈在岩壁上,迸射火星:“不可能!我留下了莱昂和第四小队!就算魔狼王来袭,凭借城墙……”
“不止魔狼王!魔物疯了!!用同类尸体堆成攻城梯!成千上万……正在冲击城门!”斥候嘶吼,脖颈青筋暴起,剧烈咳嗽着,一块碎裂肋骨刺穿锁甲暴露在空气中,“领主……他封死了所有出入口……城墙外……那些难民……全都……”
尾音戛然而止。斥候身体剧烈抽搐,眼白上翻,从马鞍栽落!接应的骑士只觉手上一沉,黑紫色恶臭脓血从肩甲缝隙汩汩渗出!
艾琳娜瞳孔收缩成针尖,所有血色从脸上褪去。佩剑从她痉挛僵直的指间滑脱,“当啷”砸在岩石上。
佩尔顿清晰看见,艾琳娜那曾钢铁般挺直的脊背在无法抑制地战栗——这位威震北境的“银霜之剑”,此刻被洞外晨光投在岩壁上的剪影,竟微微蜷缩,像极了当年贫民窟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就在这时,佩尔顿腰间剑鞘传来低沉蜂鸣!腰囊中那块暗银碎片骤然灼热滚烫!荆棘缠绕鸦羽的残缺纹路在掌心下仿佛蠕动、搏动,传递着邪恶脉动。
佩尔顿惊骇抬头,艾琳娜身影已如深蓝闪电翻身上马,沉重披风猎作响,毫不犹豫冲向洞外翻涌的血雾与晨光。
两人策马狂奔,冲上巢穴上方的断崖。数十里开外的天际线,景象让佩尔顿血液冻结。
五道粗大、漆黑如墨的烟柱,如同从大地伤口喷涌的污秽之血,扭曲纠缠着升上灰暗苍穹。那狰狞姿态,恰似羊皮纸上荆棘缠绕鸦羽的禁忌图案,被放大千百倍,烙印在天空这张巨大画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