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珠沿着佩尔顿的睫毛蜿蜒滑落,在视网膜上晕开一片猩红的薄纱。库恩娜眼角闪烁的泪光,在这层血色滤镜中折射出诡谲迷离的光晕——那画面,竟与半年前她撕开羊毛披风为他止血时,呵出的白雾凝结在睫毛上的景象,此刻在地上不断生长的晶簇丛中颤抖的灰袍身影上,诡异地重叠、交融。
(为什么...你...在哭?)
记忆的碎片如同冰锥,骤然刺穿颅骨。三个月前那个雨夜,库恩娜忙着给镇上患病的孩童调配药剂时,低语如叹息:「有些真相的代价,比疗伤的药草更苦涩…」;前几日黎明,她整理药篓的侧影被晨光勾勒,睫毛镀着柔和的金边;此刻废墟间翻飞的红发,每一缕都缠绕着夜荧草清冷的淡香与血腥浓重的锈味。
(若你...真是魔女...)
魔狼王撕裂空气的嘶吼,瞬间被拉长、稀释,化作遥远空洞的风声。佩尔顿的耳膜被更汹涌的音浪彻底淹没——艾琳娜在战术讨论上指尖敲击地图的笃笃声;难民窟深处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此刻,在他翻腾的脑海中,库恩娜调试药剂时哼唱的那支悠远北境民谣,却异常清晰,如泣如诉。
(若真是你...为何要如此温柔地对待难民...又为何要...救下我...难道...这一切都是你的自导自演吗...)
“噗嗤——!”
一块飞溅的颅骨碎片擦过脸颊,带来冰冷的刺痛。佩尔顿的瞳孔猛地收缩,重新聚焦的视野里,半截银甲骑士的上半身正掠过眼前——断裂的肠子如扭曲的彩带在空中狂舞,一颗尚在搏动的心脏狠狠砸中他的胸甲,“啵”地一声爆裂成凄艳的血花。当那残躯撞上燃烧的梁柱,焦黑蜷曲的手指,仍死死维持着握剑的姿势。
大地在癫狂震颤。佩尔顿机械地转动脖颈,目光扫过二十步外:一个新兵正将断矛狠狠刺入魔狼王趾缝——下一瞬,他的头颅便如被巨锤抡中的南瓜般轰然炸开,红白血沫喷溅在同伴因恐惧而扭曲的面甲上。更远处,一位骑士长正抱着被腰斩的同伴嘶声咆哮,那半截残躯的手指,还在焦黑的地面上徒劳地抓挠,犁出道道血痕。
“佩尔顿阁下!!”
一声沙哑到极致的嘶吼,如同炸雷,猛地从左翼劈入他混沌的意识。一个满脸血污的骑士正用盾牌死死抵住魔狼王压下的利爪,精钢盾面在沛然巨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扭曲成怪诞的金属浮雕。佩尔顿涣散的目光刚刚凝聚,便见魔狼王粗壮的尾骨如攻城巨锤般横扫而至——
“咔嚓!”
骑士的胸甲如蛋壳般粉碎,森白的脊椎骨瞬间刺破后背皮肉,带起一片扇形的猩红血雾!飞溅的碎骨渣如霰弹般呼啸掠过佩尔顿的脸颊,在银甲上凿出十余道刺目的凹痕。
死亡的腥风,裹挟着血肉碎末,扑面而来。佩尔顿凭借千锤百炼的本能翻滚躲避,魔狼王利爪撕裂空气的罡风擦过后背,仍将他如断线风筝般掀飞数米。当他重重撞进一具嵌在墙体里的尸体时,才看清那竟是今晨还与他切磋剑术的棕发新兵——年轻人的头颅被地上野蛮生长的晶簇贯穿,凝固的眼球空洞地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
地面在持续的狂暴践踏下呻吟、战栗。佩尔顿的剑柄深深插入粘稠的尸堆,温热的血浆沿着剑槽倒流,浸透冰冷的铁手套。在他三米外,一个只剩上半身的卫兵,正用断剑疯狂劈砍魔狼王的趾缝,拖曳在身后的肠子,像一条猩红而绝望的绶带;十米开外,两名骑士背靠背,对抗着如乌云般不断袭扰的毒蝇群,其中一人的右腿,已被腐蚀得血肉模糊。
“我究竟...在做什么...”
佩尔顿的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的旧伤疤——那是半年前库恩娜为他缝合伤口时留下的印记。当他望向自己因脱力而微微颤抖的剑刃,那倒影中的面容,竟与周遭被魔物撕扯啃噬的尸体一般惨白无光。一枚染血的紫荆花纹章从暗袋滑落,那是艾琳娜告诫他勿忘骑士身份时亲手所赠的信物,此刻正静静躺在一截焦黑蜷曲的小臂旁。
魔狼王庞大的阴影再次如夜幕般笼罩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骤然冲垮了内心的堤坝,佩尔顿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暴喝,豁然起身!剑锋刮过魔狼王晶化鳞甲,迸射出的刺目火星,瞬间照亮了他染血的面容,也点燃了眼底沉寂的火焰。当他奋力拽起一个被燃烧梁柱压住的骑士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二十步外,库恩娜正挣扎着踉跄站起,赤红的长发在灼热的气浪中狂乱翻卷,如一场泣血的风暴。
“咳...咳咳...”被救的骑士呕出半颗断裂的牙齿,声音破碎,“小...心...”
话音未落,魔狼王闪烁着幽绿毒芒的獠牙已如闪电般刮向佩尔顿的胸膛!千钧一发之际,佩尔顿的剑刃精准弹开那足以切开精钢的利齿,但獠牙尖端喷射的腐臭毒液,却已尽数注入身旁骑士的血管!
“呃啊——!”
那具上一秒还鲜活的生命,在他怀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剧烈抽搐、融化,化作一滩混杂着骨肉、散发着恶臭的紫黑色脓水。当那粘稠、滚烫的液体顺着臂甲流淌而下时,佩尔顿的耳中,终于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如同战鼓般炸裂轰鸣的搏动!
掌心传来剑柄冰冷而坚实的触感,彻底撕碎了最后一丝恍惚与迟疑。佩尔顿一把扯下染血的护额,将其狠狠摔在血污的地面上,金属撞击石板的脆响,惊飞了周围正在啄食尸骸的食腐乌鸦。他以剑撑地,缓缓挺直脊梁,护手甲与剑柄摩擦迸射出的细小火花,在满地暗红的血泊中,清晰地映照出五十步外那个纤弱却牵动他所有心神的异动——
库恩娜染血的指尖,正微微颤抖着悬在半空。那姿态,与半年前那个暴雪肆虐的寒夜,她试图触碰一株濒临冻死的夜荧草却终究不敢落下的瞬间,何其相似!灼热的气浪掀飞了她破碎的兜帽,赤红发丝间,那张苍白的脸颊上,忧虑如同滴入清水的浓墨,正不可抑制地晕染开来:咬破的下唇渗出点点殷红血珠,眉间蹙起的褶皱比魔狼王最锋利的爪痕更深,蓄满泪光的眼眸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卑微祈求的辉光。
(她...仍会为我担忧...)
这个念头,如同地心深处涌出的滚烫泉水,瞬间注满了他几乎冻僵的血管与灵魂。佩尔顿紧抿的嘴角忽然松弛下来,染血的犬齿在跳跃的火光中,闪过一刹那如新雪般纯净的莹白。那是库恩娜最熟悉的笑容——每一次他因固执练剑导致伤口崩裂,躺在病榻上面对她的责备与心疼时,总会露出这般糅合着痛楚、歉意与一丝隐秘庆幸的苦笑。
魔狼王震耳欲聋的嘶吼挟着毁灭的风压再度逼近。佩尔顿却不再理会,他手腕一沉,剑尖在粘稠的血沼中划出一道决绝而优雅的新月弧光,随即,朝着库恩娜的方向,无比坚定地、缓缓地摇了摇头。当他翕动嘴唇时,刻意放缓了每一个音节的口型,确保她能透过漫天飘飞的灼热灰烬与死亡的气息,清晰地读懂那无声的誓言:
(等我。)
最后一个音节的口型尚未完全消散,便已化作一声撕裂战场的冲锋怒吼!库恩娜的瞳孔瞬间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淹没,伸出的手掌徒劳地在虚空中抓握着,最终只握住几缕飘散的冰冷灰烬,以及那早已被血腥掩盖的、若有若无的夜荧草残香。佩尔顿最后那个温柔而决绝的微笑,转瞬便被魔狼王掀起的腥风毒雾吞噬殆尽。他残破的银甲身影,如一支离弦的染血银箭,义无反顾地刺向翻涌的剧毒浓雾,燃烧的剑锋在身后拖曳出一道长长的、仿佛用生命点燃的血色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