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您的教诲，莉亚……大师。”
“大师”这两个字，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山峦的重量，砸在莉亚的肩膀上。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本能驱使她侧身躲开这份能把人活活压垮的大礼。
然而，一股精神力构成的屏障从身侧悄然浮现，温和，却不容挣脱，将她死死固定在原地。
是克莱因。
他明明一根手指都没动，那股凝练的精神力却像一只无形的手，把她按在这个令人芒刺在背的位置上。
莉亚只能被迫挺直了小小的身板，面无表情地接受这份沉甸甸的敬意，内心却在疯狂尖叫。
埃拉尔和另一位五环法师直起身。
他们脸上的狂热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火焰，看向莉亚的眼神，再无半分看待学徒的意味。
那是在仰望一座于凡尘俗世中冉冉升起的真理丰碑。
两人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再次深深鞠躬，转身快步离去。
他们的背影，带着一种奔赴全新世界，哪怕粉身碎骨也绝不回头的决绝。
直到那两道身影彻底消失，教室里残余的学徒们才敢发出细微的议论，目光混杂着敬畏、困惑与嫉妒，飞快地从莉亚身上扫过，然后迅速溜走。
偌大的阶梯教室，很快只剩下讲台上的两个人。
克莱因随意地一挥手。
黑色水晶板上的所有字迹瞬间消散，恢复了光滑如镜的表面。
莉亚终于能动了。
她猛地转身，用尽全力仰起头，脖子都绷紧了，狠狠地向上瞪着克莱因的下巴。
那眼神里的控诉几乎要溢出来。
像一只被强行摁进水盆里洗了个澡的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偏偏毫无威慑力，反而透着一股恼羞成怒的可爱。
克莱因垂眸看着她气鼓鼓的脸颊，那双深蓝色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又迅速沉寂下去。
“走吧。”
他丢下两个字，率先迈步走下讲台。
莉亚磨了磨后槽牙，最终还是认命地跟了上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黄昏的石板路上。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极长。
一高一矮。
一前一后。
金红色的光辉洒在皇家魔法学院古老的建筑上，渡上了一层温暖而宁静的色泽。
偶尔有晚归的学徒经过，在看清克莱因那身标志性的黑色法师袍与八环徽记后，便会立刻远远地躬身行礼，然后低着头快步绕开。
莉亚跟在克莱因身后，一下一下地踩着他的影子。
她心里的小人正在不停地挥舞着拳头。
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他就是喜欢看自己这种想反抗又不敢反抗的憋屈样子！
太恶趣味了！
就在她盘算着今晚要不要在克莱因的晚餐里偷偷多加一勺盐时，前方的身影忽然停步。
莉亚没注意，一头撞在了克莱因坚实的背上。
“唔。”
她捂着被撞得发酸的鼻子，探出头向前看去。
前方的路中央，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周围空气的温度，似乎都在他出现的一瞬间，下降了几分。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中年法师，身形挺拔，面容严肃，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灰色法师袍。
袍子的边缘，绣着七道璀璨的银色魔力纹路。
七环法师。
他没有散发任何敌意，站姿和神态都显得极为克制与礼貌。
可他就是站在那里，不偏不倚，正好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空气中宁静的氛围，被悄然打破了。
中年法师的目光先是落在克莱因身上，他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而无可挑剔的法师礼。
“克莱因大人。”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自带威严。
克莱因只是微微颔首，深蓝色的眼眸平静无波，但莉亚能感觉到，他周身那股令人安心的气场，正变得冰冷而锐利。
随后，那位七环法师的目光，越过克莱因的肩膀，转向了被他挡在身后的莉亚。
他的眼神里混杂着审视、困惑，以及一种面对未知真理时的敬畏，却独独没有轻蔑。
他再次躬身，这一次，是对着莉亚。
礼节同样周到，甚至比对克莱因时还要郑重几分。
“莉亚……大师。”
莉亚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完了，又来了。
她现在听到“大师”这两个字，就感觉后槽牙发酸。
“有事？”
克莱因开口了，声音比刚才冷了三分，带着不加掩饰的驱逐意味。
“是的。”
中年法师直起身，目光重新回到克莱因脸上，话语却明显是指向莉亚。
“我为我的唐突而来，也为我心中的困惑而来。”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关于那篇名为《微积分原理》的论文，我已经拜读过。”
“霍勒斯大师亲自为其背书，魔法协会的诸位大人也已认可它的价值，我本不该有任何异议。”
他的语气很诚恳，听不出丝毫挑衅。
“但是，我无法说服自己。”
中年法师的眉头紧紧皱起，那张严肃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智识上的挣扎与痛苦。
“将一个连续的过程，分割成无数个看不见的、无限小的片段。”
“用一个抽象到近乎虚无的‘极限’概念，去定义一个‘瞬间’的变化。”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无法压抑的颤抖。
“我不相信世界是这样构成的！世界是连续的，魔力是流淌的，变化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过程！我研究了二十年的‘水镜共振术’，其核心就是维持魔力流的绝对平滑与连续，才能生成完美无瑕的镜面。可按照您的理论，我引以为傲的平滑曲线，竟然是由无数个断裂的、微小的直线拼接而成？这……这怎么可能！”
“这在我看来，已经脱离了真实，变成了一种纯粹的数字游戏！”
莉亚瞬间了然。
这是来踢馆的。
而且还是一个级别不低，并且讲道理的踢馆者。
他不是不信新理论的计算结果，而是从哲学层面，从世界观的根本上，无法接受它的核心思想。
这种对手，比那些只会咆哮“异端”的顽固派，要难对付得多。
“所以？”
克莱因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寒意，仿佛在看一只挡住巨龙去路的蝼蚁。
中年法师胸膛起伏，顶着那股无形的压力，目光灼灼地看向莉亚。
“所以，我前来，是想向这位理论的开创者，莉亚大师，提出一场辩论的请求。”
他再次强调。
“这无关胜负，没有奖励，也没有惩罚。”
他的眼神里，燃烧着对真理的渴求，那是求道者独有的偏执与狂热。
“我只是……过不去我自己那一关。”
“我恳求您给我一个答案，一个能让我信服的答案。否则，我的魔法之路，将就此停滞不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