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的目光冷了下来。
周遭石板路上的温度，都仿佛随之骤降。
他平静地开口。
“她没有义务为你解惑。”
“让开。”
这不是商议。
是通牒。
一个八环大法师的意志，即使不动用一丝魔力，也带着碾碎骨骼的沉重。
中年法师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发白，额角渗出汗珠，身体无法自控地轻颤。
他像是在独自面对一场无形的精神风暴。
但他没有退。
他咬紧牙关，强行挺直因巨大压力而弯曲的脊背，固执地钉在原地。
“克莱因大人，我并非挑衅。”
他的声音因承受着重压而艰涩，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我只是……一个求道者。”
“如果今日不能解开这个心结，我的魔法之路，就等于已经死了。”
莉亚躲在克莱因身后，悄悄探出半个脑袋。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克莱因身上那股“快滚，别来烦我”的低气压，已经快要凝成冰渣了。
这家伙的耐心，显然到了尽头。
莉亚的目光越过克莱因的肩膀，落在那个七环法师的脸上。
那张严肃的脸上，没有狂妄，没有敌意，只有纯粹到近乎痛苦的迷茫。
这眼神她很熟悉。
在前世，她曾在无数个深夜里，在那些为某个猜想彻夜不眠的导师、同学，以及自己镜中的倒影里，见过同样的眼神。
那是对真理的执着。
是当自身世界观被撼动时，发自灵魂深处的挣扎。
他不是来找茬的。
他真的是来求一个答案的。
莉亚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麻烦。
但她也清楚，这种思想层面的辩论，若不能从根源上理顺，任由错误的理解发酵，未来可能会催生出更可怕的怪物。
就在克莱因准备用更直接的方式清扫路障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我接受。”
克莱因的动作停顿了。
他缓缓垂眸，看向从自己身后走出来的小小身影。
莉亚仰起头，迎上他的视线，眼神平静且坚定。
那眼神在说：我来处理。
克莱因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周身那股冰冷的威压，如潮水般悄然退去。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往后退了半步，重新站回了莉亚身后。
姿态很明确。
他把舞台交给了莉亚。
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屏障。
中年法师看到莉亚答应，紧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再次对着莉亚深深躬身。
“感谢您，莉亚大师。我叫法兰，专精水系塑形魔法。”
“不用叫我大师。”
莉亚摆了摆手，打断他。
“这也不是辩论，只是一场讨论。”
她的目光扫过周围。
“这里不合适，跟我来。”
她说完，便自顾自地朝着旁边一处僻静的小花园走去。
法兰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跟上。
克莱因沉默地缀在最后，像一个忠实的影子。
花园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座喷水的天使雕像静静矗立。
晚霞的光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金色光点。
莉亚在一片空地前站定，转身看向法兰。
“请。”
法兰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伸出了自己的手。
精纯的魔力从他体内涌出。
空气中的水元素开始欢快地聚集。
很快，一面直径超过两米，巨大而光滑的圆形水镜，凭空悬浮在三人面前。
镜面平滑得不可思议，完美倒映着被夕阳染红的天空，没有一丝涟漪与扭曲。
这是七环水系法师对元素掌控力的完美体现。
“这就是我的‘水镜共振术’。”
法兰的声音里，带着施法者的骄傲，但更多的是深切的困惑。
他指着那面完美的水镜。
“它的核心，在于维持魔力流的绝对‘连续’与‘平滑’。我的精神力，我调动的每一丝水元素，都必须融合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才能创造出如此完美的镜面。”
他的目光转向莉亚，眼神灼热。
“但是，您的理论告诉我，我引以为傲的这条平滑曲线，这个连续的魔力流，其本质，是由无数个微小的、断裂的、无限趋近于零的直线片段拼接而成的。”
“一个连续的过程，被分割成了无数个虚无的‘瞬间’。”
他摇着头，脸上的痛苦之色愈发浓重。
“我无法接受。”
“我所感知的世界，我所施展的魔法，都在告诉我，世界是连续的。可您的理论，却要将这份连续彻底打碎。”
“这在我看来，已经脱离了真实，变成了一种纯粹的数字游戏！”
莉亚静静地听他说完。
她没有反驳，反而点了点头。
“你的感觉，没有错。”
法兰愣住了。
莉亚缓步走到那面巨大的水镜前，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
“你所感知的，你所创造的，的确是连续的。”
她的手指，轻轻点在了水镜的表面。
没有涟漪，没有波纹，她的指尖仿佛融入了水镜之中。
“你的错误，不在于相信世界是连续的。”
“而在于，你把一种‘描述世界的方法’，当成了‘世界本身’。”
莉亚抬起眼，看向法兰那双困惑的眼睛。
“你的‘水镜共振术’很出色，但它完美吗？”
法兰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但作为一个严谨的法师，他无法说出那个词。
“不，它不完美。”
莉亚替他说了出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你的魔力输出有无法察觉的波动，你精神力的集中度有高低起伏，空气中还有游离的元素在进行无规则的干扰。”
“这些，都会在你的水镜上，留下痕迹。”
莉亚的手指在水镜上轻轻一划。
“只是这些痕迹太微小了，微小到被你那‘连续平滑’的宏观表象所掩盖，微小到你过去的感知无法捕捉。”
随着她的话语，法兰猛然瞪大了眼睛。
他看到，在莉亚指尖划过的地方，那片他原以为完美无瑕的镜面上，竟然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却又真实存在的……结构性振荡。
那不是波纹。
那是源自法术模型最底层，一种高频率的、致命的颤动！
是他一直存在，却从未被他发现过的缺陷！
“这……这怎么可能……”
法兰的呼吸瞬间急促，他死死地盯着那处振荡，如同看见了鬼魅。
“‘微分’和‘积分’，不是要将世界打碎的锤子。”
莉亚收回手，声音平静而有力。
“它们是一面能够无限放大的镜子，一个精密的标尺。”
“它让我们第一次有能力，去观察你口中那个‘连续世界’的真实面貌，去量化那些你曾经无法感知的‘瞬间变化’。”
她看向已经呆立当场的法兰。
“它不是数字游戏。”
“它是我们用来描述这个真实世界的，新的语言。”
话音落下。
哗啦——
那面巨大的水镜，因主人心神的剧烈动摇，再也无法维持形态，瞬间崩溃，化作漫天水花，洒落在地。
法兰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
连续……断裂……宏观……微观……
无数个过去从未有过的概念，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冲撞、撕裂、然后重组。
他的世界，在崩塌。
一个全新的世界，又在废墟之上，缓缓升起。
克莱因一直静静地站在后面，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莉亚用最简单的话语，击溃了一位七环法师二十年来建立的魔法信仰。
他看着她小小的身躯里，所蕴含的那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俯瞰众生的智慧。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落下，夜色开始降临。
克莱因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放在了莉亚的头顶。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莉亚一愣，下意识地想躲。
但那只手只是在她发顶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便自然地垂落。
克莱因什么也没说，转身向花园外走去。
莉亚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中无法自拔的七环法师，撇了撇嘴，跟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