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一个月过去。
王都的空气里,某种无形之物正在悄然嬗变。
皇家魔法协会,以理论评议会的名义,正式发布了一篇经过整理与修订的论文。
羊皮纸的卷首,用醒目的魔法墨水标注着两条前所未有的阅读限制。
其一,本次发布的《关于运动与引力的统一性原理》,仅包含原文的前三章内容。
其二,此论文的阅读与抄录权限,仅对七环及以上,且已接受并能够熟练运用《极限与变量原理》进行计算的正式法师开放。
马库斯的庄园内。
静室里弥漫着安神香的味道,却压不住主人心底的焦躁。
他盘腿坐在柔软的地毯上,试图进入冥想。但他的精神力彻底失控,像一群被惊扰的蜂群,在他的精神海中狂乱冲撞,无论如何也无法凝聚成线。那些他曾无比熟悉的咒术模型,此刻竟显得如此陌生而遥远。
二十多年的修行,他从未有过如此无力的感觉。
他的魔法之路,被一道看不见的墙,死死地拦住了。
叩,叩。
轻微的敲门声响起。
马库斯睁开眼,眼底血丝密布,透着一股濒临崩溃的疯狂。
“进。”
仆人推门而入,脚步轻盈无声,双手捧着一个黑檀木托盘,上面静静躺着一卷用银线束缚的羊皮纸。
“大人,协会今天发布的最新刊文。”
仆人深深低下头,不敢去看主人的脸色。
“按照您的吩咐,任何与星辰、天体运动相关的论文,第一时间为您取来。”
马库斯的视线落在那卷羊皮纸上。卷轴的封口处,烙印着理论评议会那繁复而威严的徽记——一个由齿轮、星轨和天平构成的图案。
仆人放下托盘,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静室内,只剩下马库斯和那卷论文。
他没有立刻去拿。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行用醒目字体写下的阅读限制上。
“……已接受并能够熟练运用《极限与变量原理》……”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瞳孔,在他的灵魂深处烙下名为“屈辱”的印记。
他想起了近一个月前,霍勒斯那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
“我不希望下次开会时,要在某些家族的档案上,亲手盖上‘除名’的印章。”
“就像无声之影那样。”
除名。
这个词,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更让他恐惧。
它意味着家族数百年的积累,他的地位,他的一切,都将在魔法协会的档案库里,被一个冰冷的印章彻底抹去。
无声无息。不留痕迹。
马库斯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
霍勒斯那张温和的笑脸,与“除名”两个冰冷的字眼,在他脑海中反复交织。
他仿佛看到,在魔法协会那古老深邃的档案库里,代表着维特拉家族荣耀的、传承了十二代的星轨徽记,被一只苍老的手拿起,然后被一个冰冷的黑色印章重重盖下。
“噗”的一声,徽记连同羊皮纸一起化为飞灰。
数百年的积累,烟消云散。
马库斯猛地睁开眼。
眼底的血丝和挣扎都已褪去,只剩下墓地般的死寂。
他伸出手,拿起了那卷羊皮纸。
手指解开银线,动作平稳,甚至带着一种麻木的仪式感。
他已经没有退路。反抗的念头,在霍勒斯那张笑脸下,连萌芽的资格都没有。
想要活下去,想要让维特拉家族继续在王都立足,他就只能,也必须去理解它,去掌握它。
甚至……去拥抱它。
哪怕这东西正在一刀一刀地,掘他家族的根。
羊皮纸缓缓展开。
《关于运动与引力的统一性原理》
创作者:莉亚。
看到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名字,马库斯的手指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正常。
他开始阅读。
《第一章:基本物理量的定义》
“一、质量(符号m):物体所固有的属性。它表征了物体维持其原有运动状态的倾向……”
“二、力(符号F):改变物体运动状态的原因……”
文字冰冷,定义精确。
每一个概念,都像一把无情的手术刀,将过去那些模糊的、依赖于感觉和经验的魔法认知,剖析得淋漓尽致。
剩下的,只有可以被计算,可以被量化的冰冷规则。
他继续往下看。
《第二章:从星辰运动到普适引力》
“……太阳对行星的引力大小,与行星自身的质量成正比,与两者之间距离的平方成反比……”
马库斯的心脏猛地一沉。
他家族引以为傲,传承了十二代的秘法《星轨预言术》,其核心就是通过观测特定星辰的轨迹,结合大量复杂的经验图表和家族秘传的灵感公式,来预言王国未来的气候变化、矿脉走向,甚至是战争的微小征兆。
这套秘法,神秘,高贵,不可捉摸。它让维特拉家族在王室面前,始终保有一份独特的价值。
可现在,这篇论文告诉他,所谓的星辰轨迹,所谓的预言,不过是一个可以被计算的问题。只要有足够精确的初始数据,和一个正确的公式。
“……两个物体之间的引力,与它们质量的乘积成正比,与它们之间距离的平方成反比。”
F = G × (m₁ × m₂) / r²
那个公式,静静地躺在羊皮纸上。
它像一个宣告,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马库斯感觉到,自己家族守护了数百年的那座神秘殿堂,正在被这个公式,一砖一瓦地拆除。
他脑海中浮现出家族祠堂里供奉的、那张绘满了神秘符号与古老符文的先祖星图,下一秒,这张神圣的星图就被那个冰冷的公式无情地覆盖,所有的神秘主义光环都被撕得粉碎,露出的,是可以用数字衡量的,赤裸裸的骨架。
他的呼吸变得沉重。
他强迫自己看完了最后一章。
《第三章:地面物体的自由落体运动》
“……天与地,在这一刻被彻底统一。”
“天上的星辰,与地上的物体,遵循着同样的法则。”
马库斯放下了羊皮纸。
静室里,安神香早已燃尽,空气中只剩下冰冷的死寂。
他坐在地毯上,一动不动,仿若石化。
许久。
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他没有点亮魔法灯,只是在黑暗中,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取出了另一份文件。
那是他从协会中拿到的《微积分原理》的手抄本。
这一个月来,他无数次想要将它付之一炬,但最终,对家族落寞的恐惧战胜了愤怒。
他将两份论文并排放在桌上。
一份是描述世界运动的原理。
一份是理解这份原理的语言。
它们是一体的。想要掌握前者,就必须先学会后者。
马库斯沉默地看着那份写满了陌生符号的《极限与变量原理》。看着那些关于“极限”、“微分”、“积分”的定义。
他想起了前几天,在一次七环法师的私人聚会上,那个叫法兰的水系法师。
法兰当众展示了他那得到突破的“水镜共振术”。新的水镜,不仅面积扩大了三成,镜面的稳定性更是达到了理论上的极限,清晰得能倒映出人灵魂深处的疲惫。
当时,马库斯就站在人群中,他能感受到那面水镜中蕴含的、与过去截然不同的稳定结构。
有人问法兰突破的契机是什么。
法兰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他说:
“我见到了真理。”
“我过去以为世界是连续的,但莉亚大师告诉我,那只是宏观的错觉。是‘微分’这面镜子,让我看到了自己法术模型在微观层面的结构性缺陷。”
“我将自己的魔力输出函数进行了求导,找到了几个过去从未发现过的,导致能量不连续的‘奇点’。修正了它们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当时,在场的所有七环法师,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马库斯在心底冷笑,不过是一个投靠了新贵的投机者,在这里哗众取宠。
可当他的精神力不自觉地扫过那面水镜时,心底的冷笑却瞬间冻结。
他清晰地感知到,那面水镜的魔力结构,稳定得像一块天然形成的水晶,每一个节点的能量流动都精确到了他无法理解的程度。
这……这不是他所知的任何一种结构优化技巧能达到的!
法兰说完,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仿佛在看一群被时代抛弃的可怜人。
那一刻,马库斯感觉那眼神不再是针,而是一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地捅穿了他的心脏,将他高傲的自尊钉死在名为“落伍者”的耻辱柱上。
马库斯在黑暗中站了很久。
然后,他点亮了一根蜡烛。
昏黄的烛光,照亮了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他铺开一张全新的羊皮纸。他拿起羽毛笔,蘸了蘸墨水。
他翻开《极限与变量原理》的附录,找到了那些练习题。
“一、求函数y=x²在x=2处的导数。”
马库斯握着笔的手,有些僵硬。他那双能瞬间构建出复杂杀伤性咒术的灵巧手指,此刻却重若千钧。
他看着那个简单的题目,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与混沌。他习惯于凭感觉和经验引导魔力,让它们自然流淌成型。而这道题,却要求他用一种冷酷、刻板、毫无美感的逻辑去肢解一个变化的过程。
他,七环咒术师,维森特家族的当代家主,王都法师界举足重轻的人物。
此刻,却被一道最基础的学徒级练习题,难住了。
屈辱,愤怒,不甘。种种情绪在胸中翻腾,几乎要让他将手中的笔捏碎。
但最终,都化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屏住呼吸,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张可恶的少女的脸,对照着前面的公式和例题,开始在羊皮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那生涩的推导过程。
“根据瞬时变化率的定义,一个量在某一点的变化率,等于其增量与自变量增量之比,在自变量增量趋近于无时,所抵达的恒定值……”
“即,f'(x₀) = lim(Δx→0) [f(x₀+Δx) - f(x₀)] / Δx……”
烛火摇曳,将他专注而挣扎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
一个高高在上的掌权者,正在重新学着如何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