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普拉斯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充满了孩子气的得意,以及即将扳倒宿敌的无上快感。
莉亚看着他像个老顽童一样,抱着那张薄薄的羊皮纸手舞足蹈,心里那点因为指出对方错误而产生的紧张感也烟消云散了。
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位表现异常的大法师。
“拉普拉斯大师,”莉亚忍不住开口,打断了老法师的狂笑,“那天在休息室,霍勒斯大师他……不是说没看懂物理部分吗?”
这个问题瞬间浇熄了拉普拉斯的笑声。
他停下动作,将那张宝贝羊皮纸珍重地卷好,脸上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像是在憋着一个惊天大瓜。
“没看懂?”
拉普拉斯撇了撇嘴,凑到莉亚跟前,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
“小家伙,你还是太年轻了。”
他朝克莱因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那个老顽固,脸皮薄的要死。”
“当着你这个提出理论的天才,还有克莱因这个他一直看不顺眼的后辈的面,让他表现出自己被一个新理论冲击得精神力动荡,差点当场出丑?”
“他不要面子的吗?”
拉普拉斯说得活灵活现。
“我跟你讲,他那句‘我一个字都没看懂’,简直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精妙的谎言。”
“那意思就是:‘这个理论的物理部分我不予评价,因为我没看,我只是帮你们检查了一下数学,数学没问题,你们自己看着办。’”
“你看,这么一来,他既保住了自己九环大法师的威严,又没否定你的理论,还给自己争取了回去慢慢研究的时间。”
“一石三鸟,那老狐狸,精明得很!”
莉亚的世界观受到了小小的震撼。
原来学术泰斗的偶像包袱,在哪个世界都这么重。
“我敢打赌,”拉普拉斯得意地捋了捋胡子,“他回去之后,肯定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啃你的论文。说不定现在也在琢磨怎么造那个引力测量仪呢!”
“不过嘛……”拉普拉斯的笑容变得无比灿烂,“他想破脑袋也只会想到静态法。等我用你的动态测量法把那个常数的值拍在他脸上的时候,嘿嘿……”
看着拉普拉斯脸上那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莉亚默默地为远方的霍勒斯大师点了一根蜡。
“好了好了,”拉普拉斯心满意足地摆了摆手,“正事谈完,你们可以走了。别打扰我构思我伟大的实验!”
他下了逐客令,转身就扑到了那堆图纸里,嘴里念念有词,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
莉亚和克莱因对视一眼,后者平静地站起身,对着拉普拉斯的背影微微颔首,便带着莉亚走向传送阵。
光芒闪过,两人回到了高塔熟悉的底层大厅。
与拉普拉斯那座明亮通透,充满星辰与甜点气息的天文台不同,克莱因的塔内永远是那么安静、肃穆,空气中弥漫着旧书页和淡淡的魔力辉光。
两人沉默地走上螺旋楼梯。
莉亚跟在克莱因身后,听着两人规律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塔内回响。
她今天的心情确实像坐过山车,从震惊,到紧张,再到成就感,最后被大佬们的“面子问题”逗乐。
现在平静下来,一股奇特的疲惫感涌了上来。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反复榨干的柠檬,脑子里的存货被一点点地往外挤,而且挤出来之后,还得亲手教别人怎么用这些果汁调配出绝世佳酿。这种感觉让她疲惫,更让她有一种深切的孤独感——一个身处蒙昧时代,却手握着未来所有答案的孤独。
这担子,有点重啊。
莉亚轻轻叹了口气。
走在前面的克莱因,规律的脚步声出现了一个极细微的停顿。
他没有回头,平稳的声线从前方传来。
“累了?”
“有点。”
莉亚有气无力地回答。
克莱因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比平时低沉了几分,“知识的重量,有时比山还沉。去休息吧。”
莉亚撇撇嘴,刚想说点什么,两人正好走到了三楼。
突然,“砰!”一声巨响,仿佛炼金炉炸膛,三楼炼金实验室的门板被一股巨力从内向外整个撞开,重重地砸在对面的墙壁上。
一个身影裹挟着热浪与刺鼻的药剂气味冲了出来,差点一头撞进克莱因怀里。
是阿黛尔。
她一向沉稳冷静的大师姐,此刻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狂喜和极度亢奋的潮红,头发有些凌乱,一边的脸颊上还沾着一抹灰黑色的污渍。
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莉亚!”
阿黛尔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莉亚,仿佛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她一个箭步冲上,双手死死扣住了莉亚的肩膀。
“成功了!我成功了!”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什么成功了?”莉亚被她晃得有点晕。
“元素!你说的元素!”
阿黛尔不由分说,拉着莉亚就往炼金室里拖。
克莱因默不作声地跟了进去,脚步却比平时重了几分。
炼金室里,不再是之前那种混杂着各种材料气味的杂乱模样。
虽然依旧摆满了瓶瓶罐罐,但一切都按照某种新的逻辑被分门别类,显得井井有条。
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央实验台上新开辟出的一块区域。
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十几个贴着标签的水晶瓶。
“你看!”
阿黛尔指着实验台的一端,那里放着一块红色的辰砂矿,而在它旁边,是一个装着银白色液体的水晶瓶。
“这是辰砂,我按照你的思路,加热它,它被‘分解’了。我得到了这种液态的金属,还有一种我没能成功收集的气体。”
阿黛尔指着那瓶液体,“这就是水银!”
过去,这只是一个需要死记硬背的炼金配方。现在,在阿黛尔眼中,这是一个可以被理解的分解过程。辰砂,是由“水银元素”和另一种“气体元素”组合而成的化合物。
“然后你看这个!”
阿黛尔的语气更加激动,她拉着莉亚来到另一组实验品前。
那里放着一块黑乎乎的锻铁矿,和一堆绿色的晶体粉末——绿矾石。在它们旁边,是两个小碟子,都装着同一种暗红色的粉末。
“我把锻铁矿石用碳进行加热,得到了生铁,再经过捶打,就得到了铁。我又把绿矾石加热,它分解成了一种有刺激性气味的气体和这种红色粉末。”
阿黛尔指着那两个碟子里的红色粉末,眼中闪烁着发现真理的光芒。
“它们是同一种东西!然后我再用碳加热这种红色粉末,同样得到了铁!”
“莉亚,你的理论是对的!”
阿黛尔的声音里带着颤音。
“锻铁矿和绿矾石,它们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但它们的内部,都含有同一种最基础的东西——铁元素!”
这个发现,彻底颠覆了她过去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炼金术知识体系。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感,让她激动得浑身发抖。
莉亚看着阿黛尔,看着她眼中那纯粹的喜悦光芒,也被她的情绪所感染,露出了笑容。
“恭喜你,学姐。你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这都是你的功劳!”
阿黛尔用力地摇了摇头,她努力平复着剧烈起伏的胸口。
“在这之后,我尝试分解了很多东西。盐、孔雀石、各种各样的矿物……”
她指着那一排十几个水晶瓶。
“你看,这些就是我这两个月来的成果。我分离出的无法再被分解的‘元素’。”
莉亚的目光扫过那些水晶瓶。
黄色的、质地很轻的固体,是硫。
用油封存的、呈现银白色金属光泽的块状物,是钠或者钾。
密封的瓶子里,充满了淡黄绿色的气体,那刺鼻的气味哪怕隔着瓶子莉亚都仿佛能闻到,是氯气。
还有银色的汞,黑色的碳……
阿黛尔仅仅靠着她一个模糊的理论,就在短短两个月内,用这个世界简陋的设备,硬生生分离出了十几种元素。
然而,阿黛尔的兴奋慢慢褪去,困惑逐渐浮现在她脸上。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眉头重新紧锁起来。
“但是,莉亚……”
她指着那一排形态、颜色、性质各异的元素瓶,脸上写满了不解。
“然后呢?”
“我把它们分离出来了,可它们之间……好像没有任何规律。”
阿黛尔拿起装着硫的瓶子,又指了指旁边的氯气。
“你看,一个是固体,一个是气体。一个温和,一个剧毒。”
她又指向装着钠的瓶子和装着铁的瓶子。
“它们都是金属,但一个轻得能浮在水上,还和水剧烈反应。另一个却那么沉重,性质稳定。”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求。
“它们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它们性质的差异,到底是由什么决定的?”
“我们该怎么给它们分类?我们该怎么给它们排序?总该有个秩序,对不对?一定有的!”
阿黛尔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了出来。她感觉自己像是披荆斩棘,终于走出了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却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更广阔、更迷茫的荒野边缘,眼前是无尽的未知。
整个炼金室安静了下来。
克莱因的目光从那些元素瓶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了莉亚的脸上。
那眼眸里带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莉亚迎着阿黛尔那双充满渴求的眼睛,又感受到了身旁那道沉静却极具压迫感的视线。
她知道答案。
她不仅知道答案,她甚至能亲手画出那张神之棋盘,将这世间所有物质的“元素”,都像棋子一样,不多不少,不偏不倚地,摆在它们该在的位置上。
规律?
莉亚的嘴角弯起。
当然有。
而且,那将是炼金术士们穷尽一生也无法突破的……最神圣的秩序,最美丽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