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几天,幕府就被米国人强大的火力所征服了。毕竟是配备了人类战争史上最伟大发明的军队,又岂是刀剑所能比拟的呢?佩里和幕府也是进入了谈判阶段。
江户湾,浦贺奉行所临时布置的会谈室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檀香的青烟袅袅升起,却无法驱散空气中弥漫的焦虑与隐隐的火药味。
幕府首席代表井上石见守正襟危坐,面色如铁铸般僵硬。他身后,跪坐着几名低级官员和侍从,其中便包括侍女阿妙。她低眉顺眼,手持茶壶,看似专注地等待着为大人添茶,实则宽大袖口下的手指正微微蜷缩,泄露着她内心的不平静。
桌子的另一端,美国海军准将马修·佩里及其副官们则显得从容甚至略带傲慢。佩里那布满髯须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唯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鹰隼般扫视着日方众人,带着审视与不容置疑的威压。通译官在双方之间紧张地传递着话语。
“天朝上国,锁国乃祖制,意在隔绝蛮夷,保我国体清明。”井上石见守的声音干涩,重复着幕府既定的一套说辞,“贵国船队擅入我领海,已属无礼,速速退去方为上策。”
佩里听完通译,嘴角扯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冷笑。他没有直接回应,而是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目光转向窗外——透过打开的障子,可以清晰地望见停泊在海面上的那四艘黑色巨舰,它们的炮口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井上大人,”佩里的副官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钢铁般的核心,“我们远渡重洋,是为友谊与通商而来。贵国的‘祖制’,似乎并未考虑过世界已然改变。那些战舰,名为‘和平使者’,但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语言。我们希望避免不必要的……误解。”
阿妙的心随着“误解”这个词轻轻一颤。她奉命侍奉这些大人,听到了太多幕府内部对“黑船”的惊恐与无措。大人们私下里争吵不休,有的主战,叫嚣着要“驱逐夷狄”,却连像样的大炮能拿出几门都心里没底;有的主和,却又怕承担“辱国”的罪名。所有决策都像在迷雾中摸索,而眼前的这些美国人,目标却如此明确坚定。
添茶时,阿妙不小心与那位美国副官对视了一瞬。对方的眼神中没有她惯常在幕府高官眼中看到的浑浊、猜忌或虚张声势,而是一种清晰的、基于强大实力的自信。她迅速低下头,心跳却更快了。她想起自己那在关西因幕府胡乱征粮而破产的家庭,想起弟弟病重时却因身份低微求医无门的窘境……幕府所维护的这个“秩序”,真的值得她誓死效忠吗?它连自己的子民都庇护不了,又如何能应对这前所未有的巨变?
井上石见守显然被对方隐含的威胁激怒了,但他强压着火气:“尔等蛮夷,只知恃强凌弱!我日本国有神风护佑,岂容尔等撒野!”这话语听起来气势十足,却透着一股外强中干的虚弱。
佩里终于直接开口,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大人,神风属于过去。而未来,”他再次指向窗外的黑船,“属于蒸汽与钢铁。我们给你们带来了美国总统的国书,要求开港通商。这是文明的进程,无人可以阻挡。一个月后,我们会再来听取你们将军的正式答复。希望到时,我们能听到基于现实智慧的回应,而非……古老的空话。”
谈判不欢而散。井上石见守拂袖而去,留下满室压抑。
阿妙在收拾茶具时,动作比平时慢了几分。她悄悄抬起眼,又一次望向海湾中的黑船。那庞大的、非自然的造物,与其说是灾难,不如说像一块巨石,投进了日本这潭沉寂了二百多年的死水。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但在这恐惧深处,竟也滋生出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念头:这巨石,会不会也能砸碎这令人窒息的铁幕,带来一点……不一样的活路?
这个念头让她心惊肉跳,赶紧收敛心神,但一颗怀疑与背叛的种子,已在她心底悄然种下。她注意到,那位美国副官离去时,似乎将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片,不经意地塞在了坐垫的缝隙边缘。是疏忽,还是……?
阿妙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她没有声张,只是像往常一样,默默地进行着手头的工作,但眼神,已不由自主地多次瞟向那个角落。
江户城,奥书院。
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黑水。几盏昏暗的油灯勉强驱散着房间深处的阴影,映照着一张张或苍白、或铁青、或深不可测的脸。美国黑船如同噩梦般闯入江户湾的消息,已经像瘟疫一样在幕府高层中蔓延开来,带来的不仅仅是震惊,更是深植于骨髓的恐惧与权力格局的微妙动摇。
首席老中阿部正弘眉头紧锁,环视在座的几位心腹与重臣。他声音沙哑,难掩疲惫:“诸君,佩里的国书,诸位都已传阅。其要求开港通商,言辞看似客气,实则隐含炮舰之威。四艘巨舰,黑洞洞的炮口就对着我们的咽喉!该如何应对,还请畅所欲言。”
“还有什么可说的!”一位年迈的谱代大名猛地一拍膝盖,须发皆张,“蛮夷无礼,竟敢以兵威凌迫天朝上国!当立即集结水军,不惜一战,将其驱逐出境!彰显我幕府武威!”他的话语引来几名强硬派将领的低声附和,但更多的人则保持着沉默,眼神闪烁。谁都知道,幕府现有的那些木质帆船和旧式火炮,在黑船面前无异于以卵击石。
“一战?拿什么战?”一个阴柔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出自坐在阿部正弘下首的堀田正睦。他面容白皙,保养得宜,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我们的水军,恐怕还未靠近,就会被那些喷着黑烟的怪船轰成碎片。贸然开战,若遭惨败,动摇的将是德川家的根基!这个责任,谁担待得起?”
堀田正睦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主战派虚张的声势。房间内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他继续道:“为今之计,或许唯有暂施缓兵之策。假意应允谈判,拖延时间,一方面暗中加强海防,另一方面……或可遣人探查那些‘蛮夷’的底细,看看能否找到其弱点。”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坐在角落的井上石见守。
井上石见守,年约四旬,面容刚毅,眼神深邃。他并非堀田一党,甚至因其务实作风和相对开明的态度而受到堀田等保守派的排挤。此刻,他感受到堀田的目光,心中冷笑。堀田所谓的“缓兵之策”,无非是想把应对失当的责任推给具体办事的人,自己则伺机揽权。若谈判成功,他可居功;若失败,则是执行者无能。
阿部正弘显然也明白其中的关节,他看向井上石见守:“石见守,你曾在长崎处理过涉外事务,对海外情形有所了解。浦贺奉行所上报,提及民间似有异动,或有隐士能人对眼下局势有所见解。此事,你怎么看?”
井上石见守深吸一口气,知道这个烫手的山芋终究还是落到了自己手上。他沉声道:“老中大人,堀田大人所言拖延时间,加强武备,确是老成持重之见。然,佩里只给一月之期,时间紧迫。至于探查夷情……或许可从两方面入手。一是明面上,与美方周旋,摸清其真实意图与底线;二是暗中,访查民间是否有真知灼见者,或……有些非常之人,能提供意想不到的视角。”他最后一句说得含糊,却暗示了超越常规的可能性。
“非常之人?”堀田正睦挑眉,语气带着玩味,“石见守莫非指的是那些装神弄鬼的阴阳师,或是山林间的妖物传说?在此国难当头之际,寄希望于虚无缥缈之物,岂非儿戏?”他意在嘲讽,打压井上的威信。
井上石见守面不改色:“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纵然是传说,若有一线可能,也值得一试。总比坐以待毙,或空谈误国要强。”他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
阿部正弘揉了揉太阳穴,最终拍板:“也罢。石见守,与美方初步接触、谈判之事,由你主要负责。至于访查民间异士……你可秘密进行,但需谨慎,勿要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所需人手资源,可酌情调动。”
“遵命。”井上石见守低头领命,心中已然有了盘算。
会议散去后,井上石见守回到自己的役宅,立刻召来了他最信任的侄子兼得力助手井上赖宣。
赖宣年近三十,剑眉星目,不仅武艺高强,更难得的是心思缜密,善于察言观色。他听完叔父的叙述,眉头微蹙:“叔父,堀田大人此举,分明是要将您置于火上烤。谈判成败,皆是大过。”
井上石见守冷笑一声:“权力倾轧,自古皆然。但眼下黑船压境,确是我日本国前所未有的危机。个人得失暂且放一边,需先想办法度过此劫。”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阿部老中默许我们暗中寻访‘异士’,这或许是个机会。浦贺那边送来一份密报,提及郊外有一书屋女主人,名为夜白文乃,行为古怪,学识似是不凡,尤其在对黑船的反应上,异于常人。甚至有传言,她可能与某些……非人之物有关联。”
“非人之物?”赖宣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妖异之说……”
“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井上石见守目光锐利,“佩里黑船本身就已颠覆常理。若世间真有超越凡俗之力存在,无论其是福是祸,我们都必须了解。赖宣,你亲自去一趟,拜访这位夜白文乃。仔细观察,试探其深浅。记住,态度务必恭敬,即便她真是寻常女子,能于此时保持冷静,也必有过人之处。但若她果真非凡……或许能成为我们应对变局的一张暗牌。”
“侄儿明白。”赖宣郑重领命。他深知此行责任重大,不仅关乎对神秘人物的判断,更可能牵涉到幕府内部乃至日本未来的走向。
与此同时,堀田正睦的府邸内。
“井上石见这个蠢货,竟然真想去寻什么山野异人?”堀田正睦品着茶,对心腹家臣嗤笑道,“也好,就让他去折腾。等他碰一鼻子灰,或者惹出什么乱子,正好给了我们扳倒他的借口。阿部老中近来对他似乎颇为倚重……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派人盯着井上叔侄,特别是井上赖宣的动向。他们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我都要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江户城的天,是该变一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