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时间这一概念于我而言实在太过模糊，所以我也搞不清，这到底算不算得上久别重逢。
欢欣，疑惑，漠然，呆滞，惊愕，恐惧，平静。
能在一张皱巴巴的老脸上看见这么丰富的表情变化是种相当难得的体验。
老实说，我还挺想听一听那令人怀念的嗓音的。
可惜，在意识到我的出现之后，老爷子就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这间佛堂很小，大门左手边小门后边的房间，就是老爷子如今的住处。
我将他扶到床上休息。
老爷子的身形比从前瘦了不少，原本笔挺的身子如今也变得佝偻了起来。
说来也怪，印象里与老爷子相处的十几年里，倒是没觉得老爷子有什么衰老的迹象。
是因为朝夕相处才会忽视那些细节吗？
不知怎么回事，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老爷子的右手。
那是一只独属于能工巧匠的，坚实而灵巧的右手。
蜡黄色的皮肤包裹着骨骼与血肉，上面又新添了几道不曾出现在记忆中的伤疤。
而那存在于记忆中的痕迹，已经不复存在了。
那是当然的，毕竟被我吃了嘛。
我十分确信我吃下的那条手臂，与眼下这条连接着老爷子身体的手臂，除了那些被岁月留下的细枝末节的差别外，应当是别无二致的。
人的手臂断掉后，是可以再次长出来的。
如果摒弃掉一切可以称之为常识的东西来看，我应当得出这样的结论。
可惜，虽然没有什么可以称道的学识，但我姑且还是会觉得断臂再生这一现象是非常荒谬的。
不过在那之前，靠着一条手臂就可以往返鬼门关的我，就已经非常荒谬了。
等等，搞不好其实这里就是死后的世界也说不定。
这样，我能与老爷子相遇其实也就说得通了？
老爷子「你终究还是来了。」
在我胡思乱想之际，老爷子已经醒过来了。
老爷子「这么多年了，还是这副模样，你吃了那条手臂对吧？」
老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问着莫名其妙的问题。
这么多年？是什么意思？
不过后半句我还是听得懂的，所以慎重地点了点头。
相对的，我也有问题要问他。
「你为什么要推我下去？」
虽然已经过去了不知道多久，但我还是得问问他。
没错，与其说当初我是不慎跌落山崖，倒不如说我是被他推下山去的。
只是当时一门心思在逃跑，被他下了黑手才后知后觉，好在我反应够快，把他也扯下了山。
醒来后没能见到他的尸身，还是有些遗憾的。
老爷子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取出小刀当着我的面，将自己的手臂划得血肉模糊。
随后，他又用布将血污擦去，手臂上的伤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老爷子「这是由无数条人命练就的【太岁】。」
原来，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还没有诞生的时候，不，比那还要久得多。
老爷子原是一方豪绅，他与同乡的村民们相处十分和谐，可谓是人人安居乐乐，世代祥和。
可惜有一年，天降暴雨，源源不断的山洪与泥石流摧毁了这片净土。
尽管老爷子第一时间为同乡们提供了住处和食物，可只要这场天灾还没结束，无论是他还是那些同乡，终究都只有死路一条。
染疾之人无法医治，受伤之人无法疗愈。
在那段接连不断有人死去的日子里，每个人心中都充斥着绝望。
而某天，村中的庙宇忽然散发阵阵金色佛光。
等老爷子他们等人赶去的时候，竟发现一名陌生的僧人在那已经破败许久庙宇之中。
彼时万念俱灰的众人只当是佛祖显灵，竟又燃起了生的希望。
僧人「此后每日午时起贫僧会在此度化一人前往极乐世界，人人皆有佛缘，切忌争抢，祸乱因果。」
众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顾不得深究那名僧人的来历，只是一味地对其言听计从。
之后每一天，就会有一人被僧人选中度化。
度化的过程自然是不让观摩的，若是非要观摩，事情败露必然会招致众怒，岂不是得不偿失。
尽管因为度化的人数变多，还留在村子里的人数也在随之减少 ，但库存的粮食已经完全不够了。
老爷子是度化的最后一人，轮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饿得失去了人形。
但一想到同乡们已经都前往了极乐世界，自己也即将荣登极乐，他心中欣喜亦是溢于言表。
僧人「修佛的终点是什么？」
老爷子「修佛的终点？」
老爷子早已经饿得脑袋发昏，显然已经无力思考了。
僧人「自然是修炼出不朽而完美的肉体，精神才能超脱凡尘，荣登极乐。」
老爷子「荣登极乐！」
老爷子重复着僧人蛊惑般的话语，眼中满是心驰神往。
僧人「也就是说，想要荣登极乐，就得拥有不朽而完美的肉体才行。」
老爷子「不朽，而，完美？」
老爷子的精神早已被僧人蛊惑牵引，当时的他完全没办法抗拒那份即将堕入深渊的渴望。
僧人「吃掉我吧。」
最初遇见僧人时，他瘦高而清秀，仿佛是引渡身陷苦难之人的佛陀。
而现在，他已然变得脑满肠肥油光满面。
他的脸开始变化了。
像和蔼的胖大婶，像村口插科打诨的王老汉。
庙宇的角落，好像还能看到阿狗最喜欢的玩具。
所谓的度化，其实是，被吃掉了吗？
当时的老爷子已经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
他被僧人用蛊惑的话语引诱着，生生吃下了那已经吞噬过无数人的诡异佛体。
当然，许多年后他才知道，当初他遇到的并非佛陀，而是蛊惑人心的【太岁】。
它确实赋予了老爷子不朽而完美的肉体，而代价就是，灵魂的永世折磨。
在这之后老爷子便离开了故土，在尘世流亡。
他无疑是想死的，但是他犯下的罪业，又或者说他从僧人那里继承而来的罪业，若是死去，一定会让他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他不敢死去。
而【太岁】的能力是会随着年岁渐渐消逝的。
若是想要继续维持的话，就必须食人。
不是简单的吃人，而是先由【太岁】的眼泪滋养人的身体，随后将其吃下。
滋养得越是完备，食用得到的效果也就越好。
某个黑夜，老爷子趁某户的丈夫外出，借着那户妇人的怜悯之心，得以大快朵颐。
在那名妇人的腹中，他发现了一个未曾出世的胎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