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月虚站在希宛泰港的泊位前,指腹蹭过港边的青灰瓷砖——那是他走了十年的老甲板,南洋的日头把砖面烤得发暖,连砖缝里嵌的饭粒,都像经年累月卡在甲板缝里的海盐。其实是厨房的白炽灯刚关了一半,余温烘着台面,可他眼里没有瓷砖,只有延伸到水池边的、泛着淡光的泊位,三只白瓷船正锚在那儿,等着他的指令。
最大的那只扣着,碗底朝天,像艘卸了货的货船,他叫它“破浪号”。去年在马六甲海峡,就是它带着满舱的香料闯过了台风,如今碗沿磕掉的一小块瓷,是当时被浪头撞出的豁口。旁边斜倚着的青花边碗是“云帆号”,碗身的青花晕成一片,像它上次归港时,被暴雨打湿的船帆;最浅的那只盛着半碗剩粥,粥面漂着粒饭,是“望屿号”,据说船底藏着给青屿山岛民的药,得轻拿轻放。
“先给‘破浪号’清舱。”他蹲下身,指尖刚碰到碗沿,突然顿住——碗沿沾着圈油垢,是昨夜没擦干净的酱油渍,在他眼里,那是“破浪号”船舷上结的老锈,得先磨掉才能启航。他没拿海绵,反而用指甲盖轻轻刮着,刮下来的油垢碎屑落在台面上,像磨下来的锈末,“老伙计,十年了,还是这么犟。”
拧开“泉眼”时,他特意把水流调得缓些。希宛泰港的泉眼性子烈,水流急了会冲翻浅吃水的船,去年“望屿号”就差点栽在泉眼的急流里。清水顺着池壁漫下来,先没过“破浪号”的船底,再漫到“云帆号”的船舷,最后把“望屿号”漂了起来,碗里的剩粥晃了晃,像货舱里的药箱在摇晃。
“慢着!”他突然伸手按住“望屿号”的碗沿,水面刚浮起的几样东西让他眉头皱起——半块胡萝卜丁侧着漂,是“赤礁岛”,岛上的红珊瑚最是锋利,船底蹭到就得破洞;梨块沉在水底,只露个顶,是“青屿山”,山脚下的暗流能把船卷到深海;而那几粒粘在池壁的饭粒,是“黑礁群”,去年“云帆号”的船底就是被这玩意儿刮出了缝。
“‘破浪号’载重深,走外航线绕开黑礁。”他指尖顶着“破浪号”的碗底,慢慢往水池中央推。碗身擦着饭粒“黑礁”漂过,指尖蹭到碗沿的油垢,像摸到了船舷上凹凸的锈迹,他不由得放轻了力气,“稳点,老骨头经不起撞了。”
“云帆号”轻,他打算让它走内航线,贴着“青屿山”的边缘过。刚把碗往梨块那边推了半寸,突然发现“青屿山”旁边飘着丝葱叶——是“青屿山的雾带”,早上没清理干净,现在缠在船舷边,像要把船帆缠住。他赶紧用指尖去拨,葱叶滑溜溜的,没拨走,反而蹭到了“云帆号”的青花边,“别慌,雾带软,扯断就行。”其实是葱叶粘在碗上,他用指甲掐断时,指尖的力度像真的在扯缠在船帆上的海草。
最麻烦的是“望屿号”。它要去青屿山,必须经过“赤礁岛”和“黑礁群”之间的窄水道。谷月虚把它往水池角落挪了挪,让碗沿靠着池壁——那是“希宛泰港的护航堤”,能挡一半的暗流。他盯着碗里的剩粥,突然觉得粥面的波纹是水道里的暗流,“得等暗流缓一缓。”他蹲在池边,像在等潮汐变化,其实是在等水池里的水稳下来,可他眼里没有水,只有翻着细浪的窄水道,“望屿号”的船身轻轻晃着,像在等他发号施令。
水面渐渐稳了,胡萝卜丁“赤礁岛”停在水道左边,饭粒“黑礁群”在右边,中间的缝隙刚够“望屿号”通过。谷月虚深吸口气,指尖顶着碗底,慢慢往前送。碗身刚进水道,突然晃了晃——是他手肘碰到了水池边,可他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遇到了暗流,赶紧用另一只手护住碗沿,“稳住!药箱不能湿!”
碗身擦着胡萝卜丁漂过,粥面溅起的小水花落在他手背上,凉得像海水。他盯着“望屿号”一点点挪过“黑礁群”,直到碗身完全进入青屿山附近的水域,才松了口气,掌心里竟沁出了薄汗。
“启航。”他对着三只碗轻声说,声音比平时沉了些。水池里的水泛着淡光,三只白瓷碗漂在水面上,像三艘即将驶离希宛泰港的船。谷月虚看着它们,突然觉得指尖的触感变了——不是冰凉的瓷,是带着海盐味的船底,他仿佛站在希宛泰港的瞭望塔上,看着自己的船队慢慢驶离泊位,南洋的日头照在船帆上,泛着金红的光。
他没动,就蹲在池边,像在等船队消失在海平线。厨房的门被风吹得吱呀响,他没听见,眼里只有那片泛着光的“海”,和三只正在远航的船。希宛泰港的第一趟航,终于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