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地底基地失去了昼夜的更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规律而温和的节奏。灯光模拟着外界的晨昏,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林悦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龙裔的体质远超常人,几天后,剧烈的酸痛已基本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蛰伏的力量感,以及与之伴生的、需要时刻警惕的控制压力。
苏婉成了她与这个新世界唯一的连接点。每天,苏婉都会带来三餐,陪她进行短暂的活动,并尝试与她交流。
语言的学习开始了。
这过程缓慢而艰难。林悦的声带似乎因长期闲置和改造而有些异常,发出的声音沙哑而古怪。某些音节会不经意间带出低沉的、非人的共振,让她自己都感到惊吓。
“水。”苏婉指着杯子,清晰地重复。
林悦的嘴唇翕动,喉咙努力模仿着那个简单的发音,却只吐出一点气音,鳞片因紧张而在她手背一闪即逝。
“没关系,慢慢来。”苏婉总是极有耐心,她的眼神里没有失望,只有鼓励,“看着我的口型。 sh—ui— 水。”
一次又一次。从最简单的名词开始:门,灯,床,食物。然后是动词:吃,喝,坐,走。
林悦学得异常专注。这是一种奇特的体验,仿佛大脑里存在着语言的底层结构,却丢失了所有的词汇。她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吸收着每一个音节,每一个词汇,将它们与实物和动作小心翼翼地对应对来。
平板电脑成了辅助工具。苏婉在上面安装了学习软件,图片对应着发音和文字。林悦常常独自一划就是几个小时,指尖点亮屏幕,跟读着机械的电子音,然后尝试自己发出声音。
除了学习,她获得了有限的自由——可以在苏婉或另一位名叫王志远的沉稳特工陪同下,在B7生活区活动。
第一次走进食堂时,各种气味和声响扑面而来,让她险些失控。鳞片瞬间覆盖了小半脸颊,龙尾在特制的宽松裤子里不安地扭动。王志远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挡在她和人群之间,低声道:“深呼吸,集中注意力。这里没有威胁。”
苏婉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尖温暖:“看,那是刘厨师,他做的炖菜很好吃。那边是李研究员,他总是一边吃饭一边看书。”
一个个具体的人,取代了模糊的“人群”。林悦慢慢放松下来,鳞片逐渐消退。她学着苏婉的样子拿起餐盘,在队列末尾安静等待。打饭的刘师傅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看到她们,热情地舀了满满一勺肉酱意面。
“新来的小姑娘?多吃点,长得快!”他爽朗地笑着,仿佛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林悦低下头,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了苏婉教她的词:“…谢谢。”
刘师傅愣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哎呦,不客气!明天有烤布丁,给你留一个!”
坐在角落的桌子上,吃着并非通过管线输送的食物,听着周围低低的交谈声和餐具碰撞的轻响,林悦有一种极不真实的恍惚感。
图书馆是她最喜欢的地方。这里比食堂安静得多,只有书页翻动和偶尔的脚步声。她起初只是好奇地触摸那些纸质书的纹理,后来被屏幕上的影像吸引。
自然纪录片为她打开了一个新世界。蔚蓝的海洋、茂密的丛林、广袤的沙漠、翱翔的雄鹰、奔跑的兽群…这些画面与她脑海中那些苍白破碎的记忆碎片形成了鲜明对比,让她看得如痴如醉。
她尤其喜欢看关于天空和海洋的影像。那种无边无际的自由,让她心驰神往。
“喜…欢…”某天,她指着屏幕上掠过的信天翁,对苏婉艰难地说道。
苏婉微笑:“那是鸟,它在飞。喜欢飞翔吗?”
林悦用力点头,金色的眼瞳里闪着光。
能力控制的训练也被提上日程。在一个特制的训练室里,指导员张教官——一个表情严肃但眼神并不严厉的男人——开始教导她。
“感受你体内的力量,”张教官的声音平稳,“它不是敌人,是你的一部分。像感受你的呼吸和心跳一样感受它。”
林悦闭着眼,努力去捕捉那种澎湃而躁动的能量流。想象它是河流,是风,是亟待喷发的火山。大多数时候,她只能勉强压制它,稍一分神,鳞片就会不受控制地浮现,或者指尖变得锐利。
失败让人沮丧。有时她会焦躁地用尾巴抽打地面,或者发出低沉的、带着龙吟余韵的嘶吼。
“失控是正常的。”张教官从不斥责,“记住失控的感觉,然后记住控制住的感觉。两者之间的差别,就是你需要掌控的距离。”
偶尔,苏婉会带她经过C层的观测区。透过厚厚的特种玻璃,她能看到其他被收容的存在。一团不断变换色彩的光影(C-17),一株发出细微悦耳声音的植物(C-09),一只翅膀闪烁着记忆碎片的蝴蝶(C-21)…它们和她一样,是特殊的,被隔离的,却又被小心地照料着。
这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慰藉。她并非唯一的异类。
一天晚上,林悦做了噩梦。梦里她又回到了琥珀色的液体中,管线像水蛇般缠紧她,无法呼吸。她猛地惊醒,冷汗浸湿了额发,鳞片覆盖了全身,在昏暗的睡眠灯光下微微闪光。
恐惧攥紧了她。她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几分钟后,房间的门轻轻滑开。苏婉穿着睡衣,外面随意披了件外套,端着一杯温水站在门口。
“做噩梦了?”她轻声问,没有立刻靠近。
林悦抬起头,龙瞳在黑暗中像两盏小灯。她点了点头,鳞片缓缓消退。
苏婉走进来,把水杯递给她:“喝点水会好点。需要我陪你一会儿吗?”
林悦捧着温暖的水杯,再次点头。
苏婉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没有多问,只是哼起一段轻柔舒缓的调子,没有歌词,却奇异地安抚了林悦紧绷的神经。
那一刻,一种微弱却真实的暖流,悄然渗入林悦冰封已久的心湖。
她开始一点点地拼凑这个新的世界:苏婉的耐心,王志远的沉稳,刘师傅的热情,张教官的严格,还有那些安静的收容物…它们共同构成了一种叫做“安全”的模糊概念。
她学会的词汇越来越多,虽然句子依旧简短破碎。
“今天…阳光…”她看着模拟窗户上投射的晨光,对来送早餐的苏婉说。
“嗯,今天天气很好。”苏婉笑着回应,“吃完早餐,想去看C-21吗?就是那只漂亮的蝴蝶。”
林悦的眼睛亮了起来,用力地“嗯”了一声。
她依然沉默寡言,依然警惕,依然会在夜晚被噩梦惊醒。但地底的微光,正一点点照亮她荒芜的世界,而语言的种子,已经开始在她心中生根发芽,为她沉默的世界,打开了一扇通向外的窗。
窗外的世界依旧未知,但至少,她开始渴望去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