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应是一个缓慢渗透的过程,像水滴石穿,无声却坚定。
林悦开始熟悉基地B7层的每一个角落。她知道食堂什么时候人最少,能让她安静地吃完一顿饭;知道图书馆哪个角落最隐蔽,可以让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不被打扰;知道训练室哪面墙壁最坚固,能承受她偶尔失控时龙尾的抽击。
语言在她的世界里依然是一道需要费力攀爬的高墙,但绘画却成了一座意外的桥梁。
那本素描本和一套彩色铅笔是苏婉带给她的。起初,林悦只是无意识地涂鸦,凌乱的线条和色块宣泄着无处安放的情绪和梦境中的碎片。但很快,一种天生的、或许与她龙裔特质相关的精准控制力显现出来。
她开始画她看到的东西。食堂里刘师傅圆滚滚的笑脸,图书馆书架曲折的阴影,训练室灯光下自己带着鳞片的手。她的画风写实而细腻,带着一种冷静的观察力,却又在某些地方迸发出惊人的想象力——她会把窗外模拟的星空画成汹涌的银色河流,会把走廊的灯光画成漂浮的光晕精灵。
苏婉是第一个发现她天赋的人。
“林悦,这些…都是你画的?”苏婉翻看着素描本,眼中满是惊叹。画纸上是基地的俯瞰图,精确得如同建筑蓝图,却又用柔和的色彩赋予了它一种奇异的生命力。
林悦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铅笔,有些紧张。
“太不可思议了。”苏婉真诚地赞叹,“你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和一双能创造美的手。”
这简单的认可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林悦心中漾开圈圈涟漪。从此,素描本和铅笔成了她不离身的伙伴。当她无法用语言表达时,她就画画。
她想喝果汁,会画一个水果和一杯液体;觉得房间太亮,会画一个拉上一半的窗帘;梦到了实验室,会画下冰冷的容器和模糊的白大褂身影,然后用力在上面打上叉。
绘画成了她的另一种语言,更直接,更安全。
也是通过画,她交到了第一个朋友。
那是在图书馆的角落。林悦正专注地画着前几天在观测区看到的光影兽(C-17),试图用彩色铅笔捕捉它那变幻不定的色彩。一个小脑袋从书架后面好奇地探了出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小女孩,头上却长着几根柔软的、色彩斑斓的羽毛,像某种稚嫩的雏鸟。她眨着大眼睛,盯着林悦的画。
林悦立刻紧张起来,鳞片下意识地浮现在手背上,龙尾在裙子下绷紧。她很少单独遇到基地里的其他人,尤其是孩子。
小女孩似乎没注意到她的戒备,或者说并不害怕。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指了指画,又指了指观测区的方向,用气声说:“你画的是小光吗?好像呀!”
小光?是指C-17吗?林悦迟疑地点点头。
“我叫小羽!”女孩笑起来,头上的羽毛轻轻抖动,“我也喜欢小光!还有会唱歌的花花!你的画真好看,可以给我看看吗?”
她的热情和直接让林悦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下,她把素描本推了过去。
小羽发出小小的惊呼,一页一页翻看着,每看到一幅画都要夸张地“哇”一声。“这是刘大叔!”“这是星星河!”“哎呀,这个不好…”她翻到那幅被打叉的实验室图画,小脸皱了起来,“你做噩梦了吗?我有时候也会做噩梦,梦见拔羽毛的人…”
同病相怜的感觉微妙地降低了林悦的戒备。她看着小羽头上那几根柔软的羽毛,轻轻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小羽就成了林悦的小尾巴。她似乎天生有种能力,能无视林悦冰冷的外壳和偶尔不受控制的龙裔特征,只是单纯地喜欢这个会画画、不爱说话的姐姐。
她会叽叽喳喳地跟林悦说基地的趣事,哪个研究员走路会同手同脚,哪天的布丁特别好吃。林悦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偶尔用画来回应。她给小羽画了一张肖像,重点描绘了她那对灵动的眼睛和彩色的羽毛,小羽喜欢得不得了,央求苏婉帮她贴在了宿舍墙上。
这种纯粹的、不带任何目的的友谊,对林悦来说是全新的体验。和小羽在一起时,她紧绷的神经会不知不觉放松下来,鳞片出现的次数也变少了。
苏婉乐见其成。“小羽是个快乐的孩子,”她说,“她的能力似乎和情绪感知有关,所以她能很容易感觉到别人的情绪,并用快乐去感染别人。”
能力…林悦想起自己体内那股狂暴的力量。它似乎与小羽那种温暖的能力截然不同。
她的训练还在继续。张教官开始引入更复杂的练习:在噪音干扰下维持形态,在快速移动中精准控制鳞片的出现和消退,甚至尝试将龙尾的力量凝聚于一点进行攻击。
过程依旧艰难,失败是家常便饭。但渐渐地,林悦发现自己恢复平静所需的时间变短了。她开始能更清晰地感知到那股力量的“流向”,虽然还无法完全驾驭,但至少能在它失控前发出预警。
一天,训练结束后,张教官难得地给出了肯定:“控制力有进步。看来平静的心境对驾驭力量有帮助。”
平静的心境?林悦想起和小羽一起看图画书时的放松,想起专注于画画时的忘我。原来,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日常,正在悄悄滋养着她。
晚上,她坐在书桌前,翻看着自己的素描本。前面的画大多阴沉而压抑,充满了实验室的阴影和挣扎的线条。但越往后,色彩越丰富,出现了食堂的热气、图书馆的阳光、小羽的笑脸、还有各种奇思妙想的空界生物——那是她根据资料和小羽的描述想象的。
她拿起铅笔,在新的一页上慢慢画着。不再是记忆的复刻或单纯的观察,而是她心中的景象:她自己站在基地那面巨大的星空屏幕下,仰望着浩瀚星河,身边站着苏婉、小羽,甚至还有刘师傅和张教官模糊的笑脸。她的龙尾自然地垂在身后,鳞片上反射着星光。
画完后,她看着画中的自己,眼神不再是全然的警惕和空洞,而是带着一丝微弱的、名为“期盼”的东西。
她 still 是实验体787, still 是龙裔, still 被困在地底。但她不再仅仅是那个琥珀色容器里的囚徒。
她有了一个名字,林悦。 她学会了一些词语。 她交了一个朋友。 她找到了一种表达方式。
地底的微光或许依旧微弱,却足以照亮她脚下的方寸之地,让她有勇气,继续朝着未知的、却可能存在着更多色彩的前方,迈出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