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坠落
红尘滚滚,苍天黯黯。
铁色的积雨云飘行彳亍于铅色苍穹的遥远彼方,商略着一场黄昏时分的降雨。
群山接云,如在青天之外。
盆地的中心地势平坦,有如徐徐展开的浮世之绘卷。
艾尔莎独自伫立于飞艇的甲板之上,倚靠着锈迹斑斑的栏杆。
微风细细,烟光草色于残照中憔悴。
尽管飞艇此时此刻与地面只相距四百余米,但天涯之路,已尽收眼底。
飞艇的升限只有不足五百米,这在卡尔斯兰生产的苍穹之舟中已属高升限产品,在所有依赖浮尘的电磁力升空的飞行器中也属中等水平。
洪水之月高悬于境界的彼方,如浑浊的眼眸,无言地注视着红尘世界的悲欢离合。
而节庆之月与灾厄之月依然隐匿于地平线之下,等待夜幕的降临。
艾尔莎正在前往卡尔斯兰王国的边境,协助雇主以利亚教授调查边境之地出没的不明飞行物。
在四个月之前,运输巨蜥的重型运载飞艇协会号在经过边境之地时,遇见了一个隐藏在厚重云层之中的不明飞行物。
协会号的船长内史密斯声称,隐匿于层云之中的不明飞行物御风而行,长度超过二百米,形状类似齐柏林式飞艇,但却有着优秀的机动性与极高的速度。内史密斯估计,其最大速度超过了三百千米每小时,迅如闪电,疾如罡风。
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艘大型飞艇的速度能够超过二百千米每小时。大型浮尘飞艇的速度纪录,由来自地平线遥远彼端的吴国的策电号巡洋舰创下。三月纪元一八七四年,新服役的策电号巡洋舰在顺风时,利用特制的电化学引擎达到了每小时一百九十六千米的高速。
一时之间,流言四起,满城风雨。
巨虫的信奉者宣称那是重现于世的浮空房角石,传达巨虫的忠诚之音。月神的狂信徒则认为此乃尘世行将毁灭的不详朕兆,唯有将一切奉献给司掌星月之神方能进入月中的仙境,从此于世精彩诀别,不食人间烟火,逃离堕入火狱的凄惨宿命。部分离经叛道的科学家则在《林德日报》、《新先驱》等热衷于报导荒诞不经的风月纪闻的报刊上刊登文章,指出这极有可能是来自外星的飞船。外星的旅客乘坐着这艘翩若惊鸿的飞船,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若沙鸥一般周游天地,沉默地鸟瞰人间的悲欢离合。而《自由人》等热衷于时政新闻的报刊则抛出社论,认为这是某个国家暗中研制的秘密武器,并对暗流涌动的无常世事表示担忧。
卡尔斯兰王国海军的高层支持第四种看法。次要原因在于海军将官们担心他国军事力量的崛起会对王国造成威胁,尽管卡尔斯兰王国的面积只与内大洋帝国或者吴国的一个省份相当;主要原因在于王国舰队可以借此机会向卡尔斯兰女王与议会索要更多军费,将老旧的帆布蒙皮的轰炸飞艇换成吴国生产的铁甲浮空舰。
艾尔莎紧紧依偎着栏杆,茶褐色的长发被褪去温度的流风拂起,恍若淡淡的愁绪。
天地静谧如太古,唯有齿轮与连杆依旧在浅唱低吟。
苍穹之上,赤日渐渐下沉,有如驶向西方天际的航船。
极目远眺,东北方向有一艘规格与亚尔斯兰护卫舰相近的轻型飞艇,白色的气囊有如信鸽的翎羽。
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有如夏末的积雨云。
“它在靠近。”艾尔莎暗自思忖。
轻型飞艇的轮廓变得愈发清晰,黄铜色的吊舱在行将降临的冥冥薄暮中反射出耀眼的色彩。
吊舱前部有一炮廓,呈环形排列的七根炮管自其间伸出,使人想起卡尔斯兰陆军所使用的加特林机枪。
“不好,有海盗!”穿着沾满油污的海魂衫的水手纷纷仓皇奔走,有如惊起的一滩鸥鹭。
警报声大作,夹杂着鼎沸的人声与沙袋掉落在甲板上所发出的沉闷声音。
海盗飞艇的炮管瞄准了艾尔莎所在的飞艇,炮管的灰色反光有如阴郁的铝色天空。
艾尔莎在甲板上搜索着躲避弹片的位置,身后传来频率恒定的连续爆炸声。
木屑四溅,有如尘埃漫天。
在某一个瞬间,飞艇犹如被泰坦巨人的锻锤击中了一般,失去了继续航行的动力,开始向身下的尘世坠落,堕入人间的风尘之间。
艾尔莎抬起头,甲板已经倾斜,浮尘泄漏的声音有如晚风的呢喃。
那艘轻型飞艇依旧在瞄准射击,七根炮管依次转动开火,转速恒定,炮口的烈焰仿佛火龙的吐息。
有些耳鸣,仿佛海风穿过生锈的铁丝网。
思想已化作失去颜色的虚空。
艾尔莎的心中是冰封的三千世界。
并无愠怒,亦无悲凉,唯有海雾一般的迷茫充塞四境。
爆炸声依旧,有如上苍的怒吼。
心脏似乎随着爆炸的频率振动着,麻木感裹挟着微小的刺痛自神经末梢袭来,有如浪潮,拍击着名为理智的岸堤。
思绪混沌如太初。
火焰舔舐构成舵面的帆布,余烬四散,化作暗色的纸花。
呼救声被爆炸的无形海啸淹没,沦为遥远的回音。
重力的无形之手使得艾尔莎挣扎着滚落至栏杆上,撞击在手臂上留下深紫色的印记。
硝烟弥漫的空气似乎带有鲜血的甜腥味,不知是真实存在的气息还是撞击引发的幻觉。
现实正在崩塌。
世界天旋地转,仿佛一位在萧瑟秋风中捡拾煤球的衰朽妇人。
意识沉入深海,尘世的硝烟被隔绝于现实的水面之上。
机器的悲鸣与炮弹的嘶叫徐徐远去,最后归葬于灼热的风中。
钟声与黄昏送别了白昼。
夜幕降临,天地苍茫。
此后是虚无,连时间都不复存在的虚无。
在司掌虚无的无名神祗面前,永恒与霎那并无区别。
然后是复苏,不知昏晓,不知流年几度春秋。
亮光乘着微风映入眼帘,尔后视野中繁星若尘,夜色如海。
思绪混乱,有如梦呓,有如细雨绵绵。
夜雾拂过脸颊,带来清甜的凉意。
天地渐渐清明,月色如水,在林间绘出秘银色的投影。
艾尔莎努力坐起身,拂去白色衬衫上的尘土与余烬。
手指触碰到一个坚硬而光滑的物体,指尖微冷,但并非金属。
胸中隐约有气体郁积,仿佛宿醉,仿佛夏日的沉闷午后。
艾尔莎将其拾起,借着残骸燃烧的火光端详其外观。
此物是一象牙制成的名牌,其上阴刻着东方国家的篆书与繁复如贵妇手中的织锦的细密花纹。
艾尔莎对东方国家的文化与艺术并不了解。那些在港口招摇过市的吴国商人只会向卡尔斯兰的权贵兜售机枪、浮空战舰与陆行艇,以此换取卡尔斯兰出产的优质浮石矿。
名牌上残留有业已干涸的血迹,似生命锈蚀的印迹。
艾尔莎将视线转向名牌的方向,看见了一个女孩的头颅。
身体不知所踪。
从其面容来看,女孩的年龄大约只有三到四岁。
艾尔莎默然,哀悼着生命的消逝。
石火光中度此生。
“你醒了?整艘船就你一个活着的,真是命大啊!”身后传来脚步声与草丛被践踏时所发出的呻吟。
艾尔莎蓦然回首,灯火阑珊,不见人潮世浪,唯见一个年轻的男人茕茕独立,与山月共徘徊。
“你是谁?”艾尔莎习惯性地将身体蜷缩起来,有如犰狳。
“先来自我介绍一下,你可以叫我司马微。没错,我是一个吴国人,不过我不是那种只知道向各国军队兜售全自动加特林和连发卡宾枪的吴国人。”名为司马微的男人露出了一个程式化的笑容,看上去春风满面。
他一身西装革履,五官若刀削成。
披肩的长发凌乱如春草,剪不断,理还乱。
“我是艾尔莎。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有人来袭击飞艇?”艾尔莎惑然不解,长而扭曲的噩梦之刺依旧深埋于心。
“我暂时还不能确定袭击者的身份,不过看样子他们不是海盗。海盗应该搞不到最新型的七管连珠榴弹炮。”司马微笑容依旧。
艾尔莎看向身侧,火光照天,有如纸船明烛。
“没有别的幸存者了吗?”艾尔莎祈求着生命的黎明,然而天不遂人意。
“没有了。”司马微果断地回答。
答案在风中飘荡,可惜已无人领会。
“为什么要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艾尔莎感到愠怒,心中似有熔岩涌动。
“不清楚。我只知道你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在飞艇即将坠地的时候被甩了出来,因此逃过一劫。”司马微用皮鞋踏了踏松软的草地,焜黄的木叶遍布其上,以衰朽的颜色点染凡世。
“到底是谁,会这么邪恶,对无辜的平民痛下杀手?”艾尔莎唯觉痛彻心扉。
“等等。”司马微并没有回答艾尔莎的问题,而是走向了那名女孩的遗骸。
他俯下身来观察了片刻,其间一直用手摩挲着光滑的下巴,似在思索人间的网罗。
随后,司马微倏然起身,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瞄准了艾尔莎的右手:“你的手里,是不是拿着一块牙牌?”
他的言语间浸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有如传奇故事中古老而神秘的魔法。
“什么牙牌?是这块牌子吗?”艾尔莎将手中的象牙名牌递给司马微。
月隐丛云,花随风逝。
月色苦而露白,山果落而虫鸣。
“没错。”司马微用右手捏住名牌,默念着其上的虫鸟篆。
稍顷,他举头望月,喃喃地说:“看来,东方那边的人对有些事还是念念不忘啊。”
“什么人?”艾尔莎接过司马微送还的牙牌。
“没什么。你只是牵扯进了某个帝国的历史遗留问题里了。你就好比一叶扁舟,不慎坠入了漩涡之中,而后有从漩涡的边缘死里逃生。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司马微无可奈何花落去。
火光依旧直冲霄汉,有如一柄洋红色的古剑。
月色涌起,仿佛苍白的童话。
天地亦沉入了光与尘织就的梦境。
“结束了?那些家伙还在逍遥法外呢!”艾尔莎的心空之下是千层雪浪。
“逍遥法外?没错。世间万物皆需遵循法则,顺法者昌,逆法者亡。”司马微顿了顿,沉吟稍顷,说,“但是,有些存在本身就是法则。”
“这是什么意思?”艾尔莎迷惑不解,未来隐没于理性的迷雾之中。
“已矣!算了吧,你还是先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司马微并没有回答艾尔莎的问题,而是仰天观宇宙之大,似在掐算九天星玄。
“接下来?我要去找以利亚教授。”艾尔莎不假思索地回答。
“巧了,我也要找他。”司马微的手指划分出一片无尘的空间。
节庆之月的光辉溶解于褪去温度的夜风与虫鸣之间,化为赞颂神明的无名之诗。
“可是以利亚教授接下来就要去和卡尔斯兰的舰队一起寻找不明飞行物去了,你找他干什么?”艾尔莎大惊失色。
“我也要去寻找不明飞行物。还有,卡尔斯兰的舰队已经放弃任务了,因为新大陆那边出了点事情。”司马微的神色沉静如湖面。
“所以你有飞艇吗?”艾尔莎追问。
“有,就在附近。你想不想一起?”司马微回应。
艾尔莎别无选择,只得选择同意。
“不过,新大陆那边出现了什么事情?”艾尔莎若有所思。
“新大陆那边有一个叫泰莫王国的中等国家,利用自己与吴国的良好关系,从吴国低价购买了多艘最新式的战舰,组建了一支装备精良的舰队。这对卡尔斯兰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因此王国舰队决定抽调战舰防备泰莫王国,索性就放弃了寻找不明飞行物的任务,毕竟不明飞行物对卡尔斯兰的飞艇并没有什么恶意。”司马微漫不经心地说。
“吴国生产的武器就这么受欢迎吗?”艾尔莎的心中已是大雪纷飞。
“作为一个在吴国长大的人,我可以告诉你,吴国的立法会与皇帝对于先进的武器有着一种病态的热情。战舰是吴国人的教堂,机枪是吴国人的法杖,吴国人像卡尔斯兰的农民崇拜三位一体的月神一样崇拜科技与武器,甚至于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吴国,大部分的戏剧、小说与舞蹈、歌曲都被视作鞑靼人的恶劣残余习俗而加以禁止,吴国人的精神世界里除了食欲,睡眠欲,以及交配繁殖的欲望以外,就是工业、农业和科学技术。当他们被科学技术折磨得疯疯癫癫且忧郁感伤时,就会用伏特加或者二锅头这样的烈酒来浇灭心头的忧愁之火,然后沉沦于最原始的欲望之中。吴国就是这样一个国家,一个没有故事的国家。”司马微的笑容苦涩如酽茶,其眼眸中似有时光的花雨飘洒。
艾尔莎注视着司马微的眼眸。
他的眼眸仿佛残破不堪的发黄的书卷,记述着曾在古老国家中历经的风雨沧桑。
“东方国家真是奇怪。”艾尔莎不禁慨叹。
“那倒也不尽然。吴国东边的东之国就不是这样的。代价是东之国的工业水平比吴国落后很多,几乎所有的东之国人都不知道加特林机枪与射束炮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甚至会对蒸汽飞艇大呼小叫,认为这种没有帆的飞艇是靠某种魔法驱动的。”司马微嘴角的弧度有如缺乏美感的下弦月。
“所以你的飞艇在哪里?”艾尔莎如梦初醒,想起了自己的心之所向。
“说是在附近,不过也没有那么近。毕竟我的飞艇可是个大家伙,不比卡尔斯兰王国舰队的战舰小多少。”司马微转过身体,向远离火光的方向走去。
艾尔莎紧随其后,任凭夜幕将身后的火光与稀疏的几星渔火一并吞没。
梦魇一般的焦虑与眩晕感依旧如影随形地徘徊于思绪左右,不过艾尔莎已经适应了当下的情况。
沾满夜雾的红心草与麦冬草沉眠于无尽的漫无止境的寒夜之中,在被踩踏时发出时光锈蚀的声音。
“话说你的飞艇到底是怎样的?”艾尔莎若无其事地问。
“就在那里了。”司马微走上山坡的顶端,以右手食指指向三点钟方向。
艾尔莎随之望向那遥远的灯火阑珊处,夜雾之中那疏疏如黎明时分的残星的灯火有如彼岸的黄泉之国。
昏黄的煤气灯之间,一艘巡洋舰级别的飞艇系泊于浆果树丛之上,长达数百米的巍峨身躯在夜幕中勾勒出覆压万类的轮廓。
飞艇的形状类似纺锤或者雪茄,其下的吊舱中悬挂有履带式起落架与螺旋桨发动机,而上甲板处则对称地布置有多座背负式布局的炮塔。
炮塔内的火炮做工精良,镌刻有精美的铭文,可惜夜色如潮涌,故无法识别其具体内容。
黄铜色的齿轮自蒙皮与装甲的缝隙间漏出,运动中的连杆仿佛风中的枯枝。
“这是你的飞艇?”艾尔莎愕然。
“对的,这就是我的飞艇。它叫昌龙号,是一艘机械飞艇,只需要五六个人就能操作。”司马微的眉宇间尽是自豪之情,有如春风一缕。
“又是吴国的产品?”艾尔莎不自觉地揶揄。
“那倒不是。这艘船的来历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今天讲估计是来不及了。”司马微的言语间渗入了清甜的夜之流风。
艾尔莎默然驻足,在夜色中瞭望四下,聆听晚风低唱诀别之歌。
正是夏花凋零之时节,天风浩荡,玉蝶满孤山。
过往被岁月弃若敝履,新的命运,不知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