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有展翼,神游八极。
天风云涛,洒入怀袖。
艾尔莎与司马微一行人皆围绕一张八仙桌而坐,桌上设有来自北国的流霞佳酿与甘美诱人的西式甜点。
雁北王扶正了身下的花梨木座椅,斟了一杯甜米酒,酒色澄清如晨露,其中似凝结着墨客的才思与凡人的嗟叹。
“摇光号这船还挺大的。”斯凯特尔将一块被裹上蜂蜜烤制的林德巨蜥肉放入瓷盘中。
“摇光号确实体型庞大,不过战斗力却不合我意。”雁北王呷了一口米酒,浆液泛起花光,似将风花雪月的流影盛入杯中。
“殿下居然觉得这艘战舰还不够强大?莫非殿下觉得这艘战舰的主炮口径不够大?还是认为这艘战舰的装甲太过于单薄,不能在激烈的战斗中保全自身?”司马微的声音抑扬顿挫,仿佛在吟诵光阴之长诗。
“并非如此。只是说它尚未达到我的预期。我希望吴国的战舰能够轻松摧毁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全部舰队,或者拥有在近地轨道上进行作战的能力。显然,目前吴国的技术水平并不能满足这样的要求。”雁北王将一碟奶油蛋糕推至身前。
“近地轨道是什么地方?”艾尔莎的眼眸如水中月影,风起微澜。
“这好像不是重点吧?”斯凯特尔的话语仿佛一根钢灰色的金属探针。
“所以你也想找到那个不明飞行物,并借此机会得到更先进的技术?然后再用这些更先进的技术建造更加强大的飞艇,去征服这个充斥着贫穷、疾病、灰尘与生离死别的世界?”司马微那芜杂如阶前秋草的言辞化作了刺破乌云的霞光。
“司马微,我知道你不想给吴国官方干活。但这次你并不是从属于我,我与你是合作的关系,你并不是我的下级。何况,找到不明飞行物也是你自己的目标。”雁北王苍白的发丝在逐渐西斜的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仿佛为壁炉的火光所染红的积雪。
“我没说不同意合作。”司马微若无其事地回应。
“那就好。说明你识时务,不肯为丑虏卖命,而愿与汉家合作。”雁北王极目远眺,望双月执手相伴同出地平线。
“我愿意合作,仅仅只是因为以前的交情罢了,和吴国无关。”司马微蹙眉。
“我知道,看来你还是忘不掉那个女人。”雁北王为司马微斟酒,杯中波光粼粼,有如黄昏时分被风吹皱的湖面。
“当然忘不掉。为什么要选择遗忘?”司马微的眼眸起了微澜。
“有一些东西必须铭记,而另一些则必须忘却。”雁北王深邃的眼眸仿佛夜空的尽头,令人猜不透他此刻的心思。
“所以你太爷爷在夺取天下,做了皇帝后干的那些事情,就必须遗忘?”司马微的声音仿佛夏虫的浅唱低吟。
“按照当朝皇帝的意思,那是自然。不然,荡平胡虏的神话,就会转瞬破灭。”雁北王目光低斜,似有所思。
晴色渐暗,云影浅淡,暮色笼罩无垠天地,一如众神的帷幔。
“行,我明白了。”司马微于此地抬头,不过朗朗的青天。
“不,你早就想明白了。你离开吴国军队,离开御山军的那一刻,应该就已经想明白了。”雁北王淡然一笑。
寒鸦数点,斜阳欲落。
“那么关于寻找不明飞行物的事情,郡王殿下有何高见?”司马微将酒同杯中暮光一起一饮而尽。
“称不上高见。不过你想,这茫茫天地之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包括那些机械傀儡,包括那些发条仿生机器,还有若隐若现的不明飞行物,还有铜皮铁骨的方舟遗骸。那些愚妇愚夫把这一切归结为神迹,归结为司掌三月之天主的伟大创造,可是在我手下的科学家们看来,这些东西虽然奇怪,却是工程技术可以实现的产物。比如说那些遗迹中的反应堆,其原理说到底就是通过让一些特殊元素的原子发生崩解或者聚合,形成别的元素的原子,借此产生热量,驱动热机。这种东西,人类的技术目前还不能完全复现,但是也并非遥不可及的神明造物。所以我揣测,这不明飞行物,很有可能是一台马力强大的空中机器,使用了上古时代的奇特技术,或者来自外星的先进技术。所以我特地调来了摇光号,这样即使不明飞行物对我发动攻击,我也能有一战之力。”雁北王远眺天地,看云霞在风中燃烧。
“你怎么就确定摇光号真的能有一战之力呢?万一那不明飞行物真的是异星来客,其技术水准已经达到了目前的人类无法理解的地步,那到时候应该怎么办呢?”司马微的言语如出鞘长剑,直指对方逻辑中的要害之处。
“所以我不会在一开始就让摇光号与对方正面对峙,而是先派出探测飞艇进行接触与侦察。你知道的,在舰队作战中,主力舰队之前总是有一支前卫舰队或者侦察舰队。”雁北王说。
艾尔莎拿起一碟奶油蛋糕,蛋糕上镶嵌着一颗深紫色的蓝莓,仿佛王冠之上的宝石。
“那么关于之前的海盗的事情,你又了解多少呢?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吴国议会一直在计划着对东之国开战吧?”司马微诘问。
“没错,我记得吴国自建立以来,和东之国的关系就非常不好,因为吴国上下一直怀疑东之国窝藏前朝皇族,意欲复辟前朝,推翻吴氏家族的统治。”斯凯特尔附和。
“之前的海盗?就是派出一艘巡洋舰来对付你们的昌龙号的那股势力?这段时间吴国官方也在追查这股势力,截至目前只能确定这个组织内部有不少来自东之国的奇人异士,并且一直在四处寻找遗迹,发掘超古代技术。当然,那个不明飞行物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雁北王的言辞仿佛细密的绵绵秋雨。
“有这么多股势力?好像大家都在追查不明飞行物一样。”艾尔莎放下了手中的银质餐叉。
“那是肯定的,毕竟这件事情的国际影响力可一点都不小。现在连鹿川王国的农民都知道这件事情了。”雁北王浅笑。
“看来我低估这件事情的影响力了。”司马微若有所思。
天空的一隅被将至的夜色浸染成有着三色堇的花瓣一般的质感的紫罗兰色,疏狂之风亦渐渐褪尽了白昼的温度。
“既然你同意要合作,你们不如就待在摇光号上面吧。昌龙号可以被摇光号拖曳着一同航行,反正摇光号的动力足够强劲,拖一艘小船自然不在话下。毕竟路途遥远,局面暗流涌动,两艘船结伴而行更加安全一些。你也不希望单枪匹马的昌龙号被不明势力的战舰击沉吧?”雁北王似在试探司马微的态度。
“这不太好吧?”斯凯特尔蹙眉,眉宇间禁锢着夷由与彷徨。
“没问题。”司马微点头,眼眸中秋风渐起。
艾尔莎取过一碗蛋羹,思绪却驻足于旁人的对话之上:“雁北王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要让我们留在摇光号上?而且司马微为什么这么爽快地答应了雁北王?他们两个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雁北王身为一个庞大帝国的皇室成员,为何会与名不见经传的司马微相交甚好?他们对话中提到的那个女人,又会是谁?她后来怎么了?”
思绪与山雾共徘徊,企盼着云散月明的时刻。
“就这么答应了?”斯凯特尔化作了一尊表情夸张的陶俑。
“就这么答应了。毕竟如果没有雁北王和他父亲的运作,我当年早就死了。”司马微点头。
“当年是他救了你?我以前从来没听你讲过这件事,只知道你在圣祖三大案中差点失去性命。”斯凯特尔的表情凝成了暗色的弧线。
“算了,都过去了,不提也罢。”司马微举头望月,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那是,那是。”雁北王尴尬地看向炮塔的方向,后者沐浴于金色与洋红色的光华之中,仿佛正在融化的玄色冰山。
万里寂寥,晚风独奏。
飞行蜥蜴掠过彼方之天际,在平旷的荒原上投射下不规则的倒影,编织着白昼的尾迹。
“请问以利亚教授现在在哪里?”艾尔莎的言语穿过了时间坐标之间的空隙。
“在舱室里休息。我给他安排了最好的舱室。”雁北王将面庞之上的喜悲浅浅地收敛。
艾尔莎的心中雪霁天青:“等一下我可以去见一见他吗?”
“没问题,当然可以。”雁北王不假思索地回答。
“以利亚教授对浮尘生物颇有研究,不是吗?”斯凯特尔的眼眸仿佛流动的大理石。
“是的。在学者之间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认为不明飞行物实际上并非工程技术的造物,而是自然演化的奇迹。他们推测不明飞行物其实是一类体形异常庞大的空中生物,依靠浮尘的电磁场在空中游荡,并且依靠特殊进化的器官快速飞行。目前最有可能的候选生物是巨型浮空角石。角石的气管系统可以喷出高压气体,从而赋予这种生物短时间高速移动的能力,学者们认为不明飞行物的飞行原理可能与之相似。换而言之,不少学者坚信不明飞行物只是一只巨大的浮空角石,尽管目前并未发现这类生物的相关记载。”雁北王的言辞如无边落木,萧萧而至。
“所以你找来以利亚教授,是为了验证这个猜想?”艾尔莎用餐叉在蛋羹的表面画出规整的十字。
“差不多。毕竟来到国外才知道,信奉进化论的博物学家比长脚的蛇还难找。吴国的学者们倒是很喜欢进化论,可惜他们的才华和以利亚教授一比,那可就是繁星比皓月了。”雁北王的微笑仿佛暗夜之中盛放的蔷薇。
“不过,郡王殿下,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在与海盗飞艇激战之时,我们遭遇了一只翼展十几米的机械蜻蜓,其上能够载人。请问你之前见过这类东西吗?”司马微倏然发问。
回忆浮现,过往的苍穹澄碧如洗。
“机械蜻蜓?吴国从来没有生产过这种东西。你要知道,不管是蒸汽机还是斯特林发动机,其功率密度和体积都无法满足机械蜻蜓这种类型的飞行器的要求。汽轮机和内燃机也不太可能,毕竟机械蜻蜓又不是滑翔机,这玩意可不是依靠气流速度差异产生的浮力升空的。不过听你这么一讲,我倒是想起来了一种类似的机器,就是遗迹中的那些发条仿生机器,比如说机械工蜂或者机械飞蚁之类的奇怪机器。不过这些发条仿生机器的大小倒是没你们说的机械蜻蜓那么大,机械工蜂的重量还没有人重。不过从工程技术的角度来推测,将驱动这些仿生机器的发条引擎放大,采用大号的发条,确实是有可能驱动你所说的那种翼展几十米的机械蜻蜓的。”雁北王的纷纷言语仿佛辕门之暮雪。
“发条引擎?我很好奇为什么发条引擎能够提供如此强大的动力?”斯凯特尔口含被咬碎的蛋糕胚,声音模糊不清,如细雨之中的呐喊。
“这种发条引擎所使用的储能装置和一般钟表之中的发条有所不同。发条引擎里面的发条是用一种名叫天穹金属的材料制作的,这种金属的性质特殊,拳头大小的发条就可以储存足够让一艘几十吨重的加特林天舟跑上上百公里的能量。不过这种天穹金属十分稀有,其具体组成成分更是无人知晓。吴国几乎不产出这种天穹金属,我也只搞到过几台小号的发条引擎,因此对这种东西的了解也就到此为止了。”雁北王抚掌,一任流风梳理霜色的发丝。
“我倒是见过不少发条引擎,这东西也称不上有多么神奇,本质上不过只是一个能量储存器罢了,发条松了以后还得用机器给他拧紧。”司马微耸肩,月色洒满肩头。
“说起来,军哥的那把黑剑,似乎不是什么一般的东西。”雁北王浅笑。
“那把黑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不过,那把剑的年纪很有可能比我还要大。”司马微摊了摊手,无可奈何花落去。
“这也很正常,毕竟军哥也并非等闲之辈。我现在的功力,也不及他的十分之一。”雁北王的眉宇间闪耀着霜雪的流光。
“那是肯定的,毕竟你练的是加特林扫射大法,只要能压得住打得准就行了。他练的是剑法,自然更加困难。”司马微举杯邀明月,双月同辉,清影共徘徊于纤尘不染的苍穹之上。
“倒也是。你说得在理,当浮一大白。”雁北王亦举杯,欲将金波化作月华。
月影沉沉,天地携手沉入长梦之中,似被海潮吞噬的信标。
杯盘狼藉,食物已尽,雁北王带领艾尔莎走向以利亚教授所在的房间。
谭小虎蹑手蹑脚地跟随于雁北王身后,寂静无言,似月下的狸猫。
雁北王在某个舱室门前停下脚步,轻叩门扉,发出似玻璃珠于木质地板之上滚动一般的声音。
门应声开启,谦卑地让出前方的通路,似一位忠诚的侍从。
以利亚教授端坐于床上,正在翻阅一本杂志,是最新一期的《简妮的战舰月刊》。
床上凌乱地堆叠着数十本书籍,其中不乏纸页残破者。
开门的仆从穿着青灰色的直裰,衣衫的颜色一如他那忧郁的眼眸。
仆从小心翼翼地钻出房门,消失在长廊的尽头,自此了无踪影,仿佛日光下的水迹。
以利亚教授徐徐起身,华发之下露出一个微笑:“艾尔莎,好久不见。”
“教授好!”艾尔莎立刻回礼。
“你在看《简妮的战舰月刊》?你怎么突然对这些东西来了兴趣?”雁北王拾起一本掉落在地上的期刊。
“对的,想看看世界各国的浮空战舰都是什么样子的。看来看去,还是吴国的战舰看着最顺眼。”以利亚理了理黑色的领带。
白衬衫的领口附近有一块色泽偏淡的污渍,应是洒落的茶水导致的。
“过奖了,过奖了,吴国现在的战舰哪有那么厉害,我还得自掏腰包研发新型战舰呢!我跟你讲,吴国现在的这些战列舰巡洋舰很快就要过时了,我们现在正在建造一型全新的战列舰,这艘战舰使用了全新的射击方式和更先进的火控系统,用上了更强的模拟计算机和更强的主炮,吨位也比以前的那些舰队战列舰大得多。你看看,这才是厉害的战舰。”雁北王情不自禁地陶醉于尘世的千秋功业之中,笑容仿佛盛放的麦冬花。
“可是在我看来,你脚底下的这艘摇光号已经可以称作是人类工业的奇迹了。这艘船虽然慢了点,但是体积和一座城市差不多大,上面还装备了各式各样的强大武器。我真的很想看看,究竟是多么宏伟的引擎,才能够驱动这样一座庞大的钢铁浮城,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高速航行于云端之上!”以利亚赞叹着彼不朽的钢铁鲲鹏,似一位浪迹天涯的吟游诗人。
“好好好,我会带你去看的,反正也不算什么机密。”雁北王漫不经心地停顿几秒,继续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是研究博物学的,你有没有见过飞行速度能达到每小时一百千米以上的大型生物?”
“这种高速的大型生物倒也不是没有,不过非常少见。一些浮空房角石就有着非常恐怖的高速,在喷气运动时的瞬时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三百千米,而最高持续速度也可以达到每小时一百二十千米。不过那个不明飞行物持续移动的速度明显比一百二十千米每小时这个数值高多了,而且它的体型也比一般的浮空房角石大多了。如果不明飞行物真的是一只巨大的浮空房角石的话,那它将成为博物学史上最伟大的发现之一。”以利亚教授那蓝灰色的眼眸仿佛散落在时光之荒野中的青石。
艾尔莎在他的眼眸中见到了激情的火光,那是一种生命的燃烧,火焰在清醒与疯狂之间游移不定。
“我记得没错的话,协会号上的那个内史密斯当初还拍了几张照片,是不是这样的?”雁北王追问。
“是的,不过那几张照片只能说明不明飞行物的体积确实很大,形状则接近硬式飞艇。其余方面的信息则很难推断出来。”以利亚教授回答,棕色的鬈发在灯光中折射出褪尽温度的白光,仿佛金属表面的雾影。
“那看来很多研究只有等到见到不明飞行物以后才能进行,不然的话,总不能用野山之薇做出一桌大鱼大肉出来吧?”雁北王在言语中插入了一个晦涩的笑话,这个无趣的笑话并未激起情感的波澜,如沉入水底的砾石。
“不过,尊敬的郡王殿下,现在有一个问题,不明飞行物比吴国动力最强的巡洋舰还要快上一大截,那么应当如何靠近不明飞行物呢?万一不明飞行物开足马力,将殿下的战舰全部甩开,那这时候应该怎么办呢?”以利亚教授试图用一个全新的问题掩饰自己对雁北王的话语的不解。
“并不需要让战舰靠近不明飞行物。我们暂且并不需要与不明飞行物展开一场战列线对决或者接舷战。现在的目标是收集不明飞行物的信息,确定种类,再据此另作打算。”雁北王说。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过问其他事情,专心做我自己的研究好了。”以利亚教授坐回床上,翻开了一本由诺曼人马西绘制的棘皮动物图鉴,书页相互摩擦的声音仿佛一阕优雅的夜曲。
气流拂过舷窗的表面,带来无形的波浪。
“那我先去见一见我手下的军官们了。”雁北王退出房间,侍从粗暴地关上房门,撞击门框所发出的声音仿佛一场不期而至的雷暴,仿佛云层之上神明的怒吼。
“现在房间中只有我们两个人了。”艾尔莎说,银铃也似的声音如凝结的水汽一般弥散在温暖的空气中。
“是啊。那位东方的郡王走了。”以利亚教授并未抬头,依旧目不斜视地凝视着书页上线条所勾勒的幻象。
“教授先生是对他有什么成见吗?”艾尔莎问。
“他的身上毕竟流着吴国皇室的血脉,他的遗传因子中潜藏着恐怖的诅咒。你要知道,吴国的皇帝和亲王们都是疯子,他们的行为不能用常理推测。”以利亚翻动书页,眼镜表面折射出失真的烛影。
“我明白了。”艾尔莎点头,静听天风呼啸着穿过尘世与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