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会最锋利的刀卸任后,独自住在规则晶石砌成的冰冷房间里。
他总在训练场把自己逼到极限,双刀反噬的痛苦刻进骨髓。
威廉每月会来,带来烈酒和沉默的陪伴;张仁行送的旧茶具,他擦拭得如同新铸的武器。
没人知道,当他被剧痛拖入沉睡,一缕茉莉幽魂总会悄然浮现。
她为他抚平眉间刻痕,用冰冷光点修补灵魂裂痕。
次日醒来,寰晓宇总闻到若有若无的茉莉香,却归咎于幻觉。
“愿世界再无杀戮。”他对着虚空低语。
转身离开时,冰冷的房间角落,一盆不起眼的苔藓盆栽悄然舒展新绿。
工会总部深处,规则晶石构筑的迷宫回廊尽头,便是寰晓宇的居所。这里远离核心区域的人声与能量波动,只有空间本身低沉的嗡鸣和永恒黄昏在晶石棱面上流淌的微光作伴。推开那扇没有任何标识、冰冷厚重的晶石门扉,一股混合着金属冷冽、淡淡血腥以及深入骨髓的孤寒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极大,却空旷得令人窒息。除了角落一张同样由暗银规则晶石凿成的床榻,几乎别无长物。墙壁、地面、天花板,皆是那种冰冷坚硬、刻印着细微法则纹路的材质,光线落在上面,折射出幽冷而缺乏温度的光晕。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重得让人每一次呼吸都需额外用力。唯一的“装饰”,是墙壁上一处凹陷的壁龛,里面静静立着两把刀——右臂骨所铸的“终焉·毁灭”,惨白如死月;左腿骨所化的“消逝·之日”,灰暗似永夜。亡魂的低语在刀鞘内无声地流转,为这方空间更添一分无形的压抑。
寰晓宇背对着门,站在房间中央。他刚刚结束一场漫长而严苛的自我锤炼,黑色劲装紧贴身躯,勾勒出蕴含爆炸性力量的线条。汗水浸透布料,又在周遭冰冷的空气中迅速蒸腾,化作一缕缕稀薄的白气。他微微垂首,胸膛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如同拉动沉重的风箱,每一次呼气都带出灼热的白雾。汗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瞬间碎裂,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
灵魂深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正随着他力量的平复而逐渐消退,却留下深刻的、如同被亿万根烧红钢针反复穿刺后的麻木与空洞。那是双刀每一次出鞘必然带来的反噬。他缓缓抬起双手,骨节分明,指腹和掌心覆盖着厚厚的老茧,此刻却在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力竭,而是灵魂被过度撕扯后的本能痉挛。他握紧,再松开,反复数次,试图重新掌控这双染血无数的杀戮之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轻微的骨节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良久,那细微的颤抖才被强行压制下去。寰晓宇走到壁龛前,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终焉·毁灭”刀鞘的瞬间,冰冷的触感之下,亡魂的尖啸仿佛陡然在耳畔放大了一瞬,带着冰冷的恶意直刺灵魂。他面无表情,动作稳定地将两把刀取下,走向房间另一侧一个由整块规则晶石雕琢而成的水槽。
水槽内壁光滑如镜,盛着大半槽清澈见底、散发着微弱寒气的液体——并非普通的水,而是高度凝练、蕴含纯净空间能量的“凝空露”,具有极佳的涤荡污秽、稳定能量的效果,是工会内部的珍贵资源。
寰晓宇将双刀浸入凝空露中。嘶——!轻微的声响中,刀鞘表面接触液体的地方,瞬间腾起一丝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和灰黑色的烟雾。那是附着在刀身、被亡魂怨念浸染的杀戮气息与驳杂神力碎片。烟雾升腾片刻,便被凝空露强大的净化之力分解、消融。他双手沉稳地握住刀柄,在水中缓慢而用力地擦拭着刀鞘的每一寸。动作一丝不苟,眼神专注得如同在擦拭绝世珍宝,又仿佛在进行某种庄重而冰冷的仪式。指腹感受着刀鞘上那些细微的、属于亡魂挣扎留下的、冰冷滑腻的触感,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与无尽的痛苦和罪孽对话。水波随着他的动作轻轻荡漾,映着他冷硬如石刻的侧脸。
冰冷的凝空露带走刀鞘表面的污秽,却带不走深植于骨刃核心、与亡魂纠缠一体的业力。那灵魂层面的刺痛,如同沉在水底的暗礁,始终存在。
擦拭完毕,将双刀重新挂回壁龛。他走到房间一角,那里放置着一个同样由规则晶石制成、造型极其古朴简单的矮几。矮几上,唯一与这冰冷肃杀环境格格不入的,是一套茶具。
那是一套明显上了年头的白瓷茶具,胎体细腻,釉色温润如玉,在晶石冷光的映照下,散发着柔和内敛的光泽。茶杯边缘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冰裂纹,茶壶壶身绘着寥寥数笔写意的墨竹,笔触古拙而富有生机。这套茶具的存在,如同寒冰地狱里唯一一朵温润的花,散发着格格不入的暖意。
寰晓宇盘膝在矮几前坐下。他伸出右手,用指尖极其小心地触碰了一下那个带有冰裂纹的茶杯边缘。动作轻得如同怕惊扰一个沉睡的梦。然后,他拿起旁边一块最上等的、柔软如云絮的雪绒棉布,开始擦拭茶壶。他的动作变得异常轻柔,与擦拭刀鞘时的沉凝用力截然不同。指腹隔着柔软的布料,细致地描摹过壶身上每一道墨竹的笔触,拂过壶嘴流畅的曲线,擦拭壶盖圆润的弧顶。眼神专注依旧,但那股冻结万物的肃杀之气,在触及这温润瓷器时,竟奇异地收敛了锋芒,沉淀为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擦拭的不是茶具,而是某个不容亵渎的圣物,是连接着某个遥远、模糊、却又无比重要的存在的唯一信物。
这是张仁行所赠。在他卸任副会长、自我放逐于此后的某个黄昏,神祖祖神飘然而至,将这套旧茶具置于矮几之上,只留下一句:“器物有灵,静心之时,可抚凡尘。” 祖神的目光平静而深邃,仿佛看透了他灵魂深处那无尽的荒芜与挣扎。自那日起,每日擦拭这套茶具,成了寰晓宇冰冷生活中一个固定而隐秘的仪式。温润的瓷质触感,如同微弱却恒定的暖流,短暂地中和着灵魂的冰冷与麻木。
***
训练场位于寰晓宇居所下方深处,由最坚固的规则晶石构筑,铭刻着层层叠叠的空间加固与能量吸收符文,足以承受神祖级的全力爆发。这里是寰晓宇的磨刀石,也是他的炼狱。
此刻,场内空气扭曲,发出不堪重负的低沉呜咽。寰晓宇的身影已完全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模糊虚影,在巨大的训练场中高速折返、突进、瞬移!每一次移动都突破音障,在原地留下久久不散的音爆云和扭曲的视觉残影。
他双手紧握“终焉·毁灭”与“消逝·之日”。惨白的骨刃与灰暗的怨骨刀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令人心悸的尖啸!那不是破风声,而是刀身深处禁锢的亿万亡魂被杀戮神力彻底激活、发出的痛苦与怨恨的共鸣!这尖啸直接作用于灵魂,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疯狂地穿刺、搅动着寰晓宇的意识海!
【痛觉屏蔽】屏蔽了肉体的一切感知,却无法隔绝这源于灵魂契约的反噬之痛!每一次挥刀,都伴随着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他的额角、脖颈青筋暴突,如同扭曲的蚯蚓在皮肤下剧烈搏动,牙关紧咬,甚至能听到细微的咯咯声,嘴角却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没有泄露一丝呻吟。汗水早已不是渗出,而是如同小溪般从鬓角、下颌、脊背疯狂涌出,又被高速移动带起的罡风瞬间蒸发成白雾,在他身后拖曳出淡淡的白色轨迹。
他的对手,是训练场规则核心模拟出的能量幻象——五个身形模糊、散发着强大神力波动的“神祇”投影。它们配合默契,攻防一体,或挥洒出毁灭性的能量洪流,或构筑坚不可摧的法则屏障,或发动诡异莫测的精神冲击。
寰晓宇的【死亡之瞳】全力开启!左眼深处,那沉淀的灰烬仿佛在燃烧,瞳孔边缘那道极淡的暗红色竖痕清晰浮现,冰冷地扫视着五个高速移动的能量投影。在他眼中,这些投影不再是模糊的能量体,而是由无数能量节点、流转路径构成的精密网络。致命的弱点,如同黑夜中的灯塔,在【死亡之瞳】的视野里无比清晰。
“伤!” 他心中低喝,身形在间不容发之际,以毫厘之差避开一道足以熔穿空间的炽热神光,手中的“消逝·之日”灰暗刀光一闪,精准无比地斩在一个投影能量流转最关键的节点上!【伤】!叠加的恨意与杀戮意志,让这一刀的力量如同跗骨之蛆,瞬间侵蚀了投影的防御!那投影剧烈震颤,光芒瞬间黯淡大半!
与此同时,他左手指尖闪电般点向另一个试图从背后偷袭的投影眉心。“灭!” 一个扭曲、暗红、散发着绝对死亡气息的古老符文——“смерть”——瞬间烙印在那投影的额头!
下一个刹那,“终焉·毁灭”的惨白刀锋如同跨越了空间,带着湮灭一切的意志,无视了那投影瞬间激发的多重神力护盾,直接穿透而过!在【灭】的死亡标记下,这一刀,即为【真实伤害】!刀锋毫无阻碍地没入投影核心!
噗!
模拟神祇的投影连惨叫都未及发出,核心被真实死亡之力瞬间贯穿,整个能量体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剧烈扭曲了一下,随即彻底溃散成漫天光点,被训练场的吸收符文迅速吞噬。
战斗并未停止。剩下的四个投影攻击更加疯狂!寰晓宇如同在刀尖上起舞的幽灵,在毁灭性的能量风暴中辗转腾挪。亡魂的尖啸在脑海中达到顶峰,灵魂层面的剧痛如同海啸般一波波冲击着他意志的堤坝!他的动作越发狂暴,刀光纵横交错,湮灭之光不时撕裂空间,将坚固的晶石地面抹出光滑的深坑!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像被投入了沸腾的钢水,理智正在被剧痛与亡魂的疯狂嘶嚎一点点熔化、侵蚀。视野的边缘开始泛起不祥的暗红血丝,冰冷的杀意如同失控的凶兽,在灵魂深处咆哮,随时可能冲破牢笼。
“呃——!” 在一次极限闪避后强行发动【湮灭之光】抹除一个投影后,寰晓宇终于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低吼,身体因剧痛和力量的瞬间抽离而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凝滞。
就是这一瞬!
最后一个、也是最狡猾的那个投影,抓住这千分之一秒的破绽,一道凝聚到极致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寂灭寒光”无声无息地射向寰晓宇的后心!速度快到超越了寰晓宇此刻的感知极限!
寒意临体!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寰晓宇的瞳孔骤然收缩!【死亡之瞳】捕捉到了那致命的攻击,但身体的反应却因剧痛和疲惫慢了半拍!他强行拧身,试图用“终焉·毁灭”格挡——
嗡!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整个训练场的空间规则猛然一滞!那道致命的“寂灭寒光”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无质却绝对存在的叹息之墙,在距离寰晓宇后背仅一寸之遥的地方,诡异地凝滞、分解、化为最基础的能量粒子,无声消散。同时,剩下的那个投影也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随即化作光点消失。
训练场内狂暴的能量风暴瞬间平息,只剩下寰晓宇粗重如牛的喘息和双刀亡魂尖啸的余音在空旷的空间内回荡。
是训练场的最高安全规则被触发了。当系统判定使用者濒临彻底失控或承受致命威胁时,会强行终止模拟。
寰晓宇保持着拧身格挡的姿势,僵在原地。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头滚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灵魂深处撕裂般的剧痛。过了足足十几息,他才缓缓站直身体,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几乎失控的杀意。眼中的暗红血丝如同退潮般缓缓隐去,重新露出沉淀的灰烬底色,但那灰烬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未能尽兴的冰冷怒意。
他沉默地收刀入鞘。当“终焉·毁灭”与“消逝·之日”冰冷的刀柄彻底离开掌心的瞬间,灵魂深处那撕裂般的剧痛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麻木与沉重的眩晕感。他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出训练场,沿着冰冷的晶石阶梯,回到他那个同样冰冷的居所。
***
沉重的规则晶石门被推开,寰晓宇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踏入。训练带来的灵魂剧痛虽已消退,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和被过度压榨后的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径直走向角落那张冰冷的晶石床榻,甚至没有力气脱下被汗水反复浸透又蒸干的黑色劲装,只是如同耗尽燃料的机械般,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坚硬冰冷的晶石表面撞击着后背,带来一丝微弱的、近乎于不存在的刺激。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重的阴影。意识如同沉重的铅块,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深渊。训练场亡魂的尖啸、神力碰撞的轰鸣、濒死反击的惊险……所有嘈杂的余烬都被这深沉的疲惫彻底扑灭。呼吸变得悠长而微弱,胸膛的起伏也几乎难以察觉。他沉入了最深、最无梦的睡眠,仿佛一具失去了所有生机的躯壳。
绝对的黑暗笼罩着意识的深渊。时间失去了刻度,空间失去了维度。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永恒黄昏光线的又一次微妙偏移,在这片意识沉沦的绝对黑暗尽头,一点极其微弱、却纯净得如同初凝露珠的光,悄然亮起。
光晕轻柔地扩散,如同水中的涟漪,无声地晕染开一小片朦胧的区域。光芒渐盛,一个由纯粹灵魂之光构成的女子身影,缓缓凝聚成形。她穿着一袭样式简单、却仿佛由最皎洁月光织就的白色长裙,裙裾无风自动,流淌着柔和的光晕。她的面容被一层温柔的光雾笼罩,朦胧而圣洁,只能依稀辨出温婉的轮廓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哀伤。她赤着双足,悬浮在寰晓宇沉睡的意识之海上空,如同一个被遗忘在时光之外的幽梦。
她无声地飘落下来,轻盈得没有一丝重量,如同月光穿透窗棂。最终,她停驻在冰冷的晶石床榻边,静静地、长久地凝视着寰晓宇沉睡的容颜。那张即使在睡梦中,眉宇间也刻印着深深沟壑、凝结着万年寒冰般肃杀与疲惫的脸庞。
她缓缓地伸出右手。那并非血肉之躯,而是由凝练纯净的灵魂之光构成的手掌,散发着微凉的、非人间的气息。指尖带着无尽的怜惜与难以言喻的温柔,轻轻地、如同羽毛拂过最娇嫩的花瓣,落在寰晓宇紧蹙的眉心之间。
光雾般的指尖,带着某种玄奥的安抚力量,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那道深刻的“川”字纹。她的动作充满了耐心,仿佛要用这跨越生死的触碰,一点一点熨平他灵魂中累积的所有痛苦褶皱,融化那冻结一切的坚冰。
寂静无声的房间里,只有寰晓宇悠长而微弱的呼吸。然而,一缕极其淡雅、却无比清晰、顽强穿透了房间内浓重血腥味和冰冷肃杀之气的……茉莉花香,悄然弥漫开来。这幽香纯净、清冽,带着阳光与晨露的气息,如同一个温柔的叹息,轻柔地缠绕在寰晓宇的鼻息之间。
在深沉的、无梦的黑暗里,他那被【情感丢失】彻底冰封、被杀戮与疲惫填塞得严丝合缝的灵魂深处,某个早已被时光和鲜血掩埋的角落,被这缕魂牵梦绕的熟悉幽香,极其轻微地……触动了一下。仿佛一颗微小却炽热的火星,坠入了万载玄冰的深处。
沉睡中的寰晓宇,那刀削斧凿般冷硬的面容上,眉宇间那如同铁铸的冰冷线条,在这一刻,似乎有了一瞬间难以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松动。紧抿的唇角,弧度仿佛柔和了亿万分之一。如同沉睡的冰川深处,悄然漾开了一道几乎无法观测的涟漪。
光构成的女子静静地守望着,如同亘古长存的月光,温柔地洒落在这片孤寂的冰原上。时间在她身边失去了意义。
许久,当窗外永恒黄昏的光线开始发生更明显的偏转,预示着工会空间内“白昼”循环的临近,她的身影开始变得稀薄、透明,如同被晨光穿透的雾气。
在彻底消散于无形之前,她再次俯下身。那由纯净光晕构成的、朦胧的面容,轻轻地贴近寰晓宇冰冷的额头。她并非实体,这个动作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无尽的眷恋。一个没有温度、却仿佛凝结了所有未诉之语、所有守护之念的灵魂之吻,如同最轻柔的叹息,印在了他的眉心。
光点彻底消散,如同从未出现。
房间内,只剩下寰晓宇依旧沉睡的身影,以及那一丝若有若无、仿佛随时会被冰冷空气吞噬的茉莉残香,固执地萦绕着。
冰冷的晶石床榻上,寰晓宇紧蹙的眉心,似乎比之前……真正地舒展了那么一丝丝。连带着他周身那冻结一切的肃杀之气,在沉睡中也似乎淡去了微不可察的一分。
***
寰晓宇猛地睁开双眼。
灵魂深处那撕裂般的剧痛和沉重的疲惫感如同退潮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久违的……平静。并非充满生机的活力,而是一种风暴过后的、深沉的安宁,仿佛灵魂上那些被过度撕扯的裂痕,在沉睡中被某种温和的力量暂时抚平、粘合。连带着双刀反噬带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空虚感,也减轻了许多。
他从冰冷的晶石床榻上坐起,动作间带着一种难得的顺畅感,没有了平日初醒时的滞涩与沉重。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按上自己的眉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难以言喻的……清凉感?如同被最纯净的寒露浸润过。
随即,一股极其淡雅、若有若无的熟悉幽香,再次萦绕在他的鼻尖。
茉莉香。
寰晓宇的动作瞬间凝固。他深潭般的眼眸中,沉淀的灰烬似乎波动了一下,掠过一丝极淡的困惑。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捕捉那香气的来源。它飘渺不定,时而清晰,时而消散,仿佛只是他过度疲惫后的幻觉,或是这冰冷晶石房间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某种未知能量散逸的巧合气息。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巨大的晶石窗棂外,是永恒黄昏笼罩的无垠虚空,变幻莫测的空间乱流如同流淌的星河。冰冷的规则晶石隔绝了大部分外部气息。哪里来的茉莉香?
他沉默地站了片刻,最终,眼中那丝微弱的波动归于沉寂,重新冻结为深潭般的平静。幻觉。只能是幻觉。属于贝利·利尔的一切,连同那份名为“爱”的情感,早已被【情感丢失】彻底剥夺,埋葬在第二世那绝望的血色尘埃之下。那温暖的笑容,那清澈的眼眸,那发间的茉莉清香……都成了被冰封在灵魂最深处的、无法触及的残像,遥远得如同隔世的星河。
他转身,走向房间角落的晶石水槽。冰冷刺骨的凝空露泼在脸上,带来强烈的刺激,彻底驱散了那萦绕不去的香气和心头那点不切实际的涟漪。他掬起水,用力搓洗着脸颊和脖颈,洗去训练留下的汗渍,也仿佛要洗去那点不该存在的“错觉”。水珠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滚落,滴在晶石地面上,碎裂无声。
洗漱完毕,换上另一套毫无差别的黑色劲装。他走到矮几前,再次拿起那块雪绒棉布,开始每日的仪式——擦拭张仁行所赠的旧茶具。温润的瓷质触感透过柔软的布料传递到指尖,带来一种奇异的稳定感。他擦拭得极其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这温润的器物。当指尖描摹过壶身那几笔写意墨竹时,心神似乎也随之沉淀,灵魂深处那被抚平的安宁感,与指尖的温润悄然共鸣。
就在这时,厚重的规则晶石门传来低沉而规律的叩击声。三长两短,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寰晓宇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抬头。“进。” 他的声音依旧冰冷低沉,如同晶石摩擦。
门无声地向内滑开。威廉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朴素的灰色布袍,面容沉静,如同亘古不变的山岳。他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十分普通的、深褐色的陶土酒坛,坛口用暗红的泥封密封着,坛身没有任何花纹,却散发着一股内敛的、沉淀了岁月的醇厚气息。
“老师。”寰晓宇放下棉布和茶壶,站起身,对着门口方向微微躬身。动作标准,带着无可挑剔的尊敬,但周身那股冻结万物的气息并未因敬重而消散,只是变得更加内敛深沉。
威廉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目光平静地扫过寰晓宇,在那张依旧冰冷却似乎少了些昨日训练后极致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他迈步走进房间,沉重的晶石门在他身后无声关闭。
威廉径直走到房间中央,袍袖随意地一挥。地面坚硬的规则晶石如同柔软的泥土般无声隆起、塑形,转瞬间便化作一张同样材质的矮方桌和两个敦实的圆墩。他将手中的陶土酒坛轻轻放在方桌中央。
“坐。”威廉的声音低沉平缓,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固感,仿佛他开口,周围的规则便自然遵从。
寰晓宇沉默地走到矮桌旁,在威廉对面的圆墩上坐下。脊背挺直如枪。
威廉伸出食指,指尖在暗红的泥封上轻轻一划。没有光芒,没有波动,那坚硬的泥封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切割,整齐地断裂开来。一股浓烈、醇厚、带着奇异辛辣气息的酒香瞬间冲破了泥封的束缚,汹涌而出!这香气霸道无比,如同实质的暖流,瞬间席卷了整个冰冷的房间,将那若有若无的茉莉残香、血腥味、晶石的冷冽气息统统压制、驱散!酒香中蕴含着磅礴的生命能量和某种奇特的规则韵律,光是闻着,就让人精神一振,仿佛冰冷的血液都开始加速流动。
威廉拿起酒坛,将其中琥珀色的、粘稠如蜜的烈酒,缓缓倒入两个同样由规则晶石瞬间凝结而成的、造型粗犷的酒杯中。酒液在杯中微微荡漾,折射出诱人的光泽。
他将其中一杯推到寰晓宇面前。琥珀色的酒液在粗粝的晶石杯中晃动,散发着灼热的气息。
没有祝酒词,没有劝饮。威廉自己端起另一杯,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发出低沉的吞咽声,一股灼热的红晕瞬间爬上他古铜色的脸颊,连带着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睛,也仿佛被这烈酒点燃,亮起慑人的精光。
寰晓宇看着眼前的酒杯。浓烈霸道的酒香直冲鼻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侵略性。他沉默地端起酒杯。指尖感受着杯壁的冰凉和酒液的灼热。他同样仰头,将杯中的烈酒尽数灌入喉中。
轰——!
酒液入喉,如同吞下了一道滚烫的岩浆!一股狂暴炽烈的热流瞬间从喉咙炸开,凶猛地冲入四肢百骸!这热流中蕴含着难以想象的精纯生命能量和一种奇特的、如同大地般厚重磅礴的规则之力。它蛮横地冲刷着寰晓宇因高强度训练和双刀反噬而显得疲惫、甚至有些滞涩的经脉和神力核心!如同滚烫的洪流冲刷着布满冰碛的河道,带来剧烈的灼痛感和一种近乎新生的畅快感!
【痛觉屏蔽】瞬间被这源自生命本源的强烈刺激所激活!但屏蔽的只是“痛”的感知,那狂暴能量冲刷带来的、源于生命层次本身的强烈冲击感却无比清晰!寰晓宇的身体猛地绷紧,如同拉满的强弓!冰冷的脸上瞬间涌起一片不正常的潮红,一直蔓延到脖颈。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因过度压榨而显得有些暗淡的杀戮神力,在这烈酒狂暴能量的注入和冲刷下,如同被投入熔炉的矿石,杂质被灼烧,本源被淬炼,变得更加凝练、更加锋锐!连带着灵魂深处那始终如影随形的麻木与空虚感,也被这霸道的暖流暂时驱散了几分。
他放下空杯,杯底与晶石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才缓缓平复。一股白气从他口鼻中喷出,带着浓烈的酒香。
威廉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酒坛,再次将两人的酒杯斟满。琥珀色的酒液汩汩注入,房间里只剩下酒液流淌的声音和那霸道浓烈的酒香。
两人对坐,沉默如同厚重的帷幕,笼罩着晶石矮桌。只有倒酒的声音,饮酒时喉结滚动的细微声响,以及放下空杯时那清脆的碰撞。
一杯,又一杯。
琥珀色的烈酒在粗粝的晶石杯中不断减少,又再次被注满。灼热的气息在两人之间升腾、弥漫。威廉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深,眼神却愈发亮得惊人,如同蕴藏着雷霆。寰晓宇脸上的潮红始终未曾褪去,冰冷的眼底深处,那沉淀的灰烬似乎被酒气熏染,也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或者说,是酒精带来的麻痹感?)。
没有交流。没有询问近况,没有探讨力量,没有提及工会事务,更没有触及那沉重的过往与失控的阴影。所有的言语都显得多余。所有的情绪,都在这灼热浓烈的酒液中酝酿、蒸腾,最终化为无声的陪伴。威廉的沉默是山岳般的包容与理解,是无需言说的守护。寰晓宇的沉默是冰封之下的暗流,是背负着一切罪孽与痛苦后的无言。
酒坛渐渐见底。当最后一滴琥珀色的酒液落入寰晓宇的杯中,威廉放下了酒坛。寰晓宇端起这最后一杯酒,没有立刻饮下,指尖在冰冷的杯壁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仿佛在感受那残留的温度。然后,他同样一饮而尽。
灼热感依旧,却不再如最初那般狂暴。一股深沉的暖意从丹田升起,缓缓流淌全身,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宁与放松感。灵魂深处那被烈酒暂时麻痹的疲惫感,似乎也变得更加遥远。
威廉看着寰晓宇饮尽最后一滴,缓缓站起身。他没有说“走了”,也没有任何道别的话语。只是深深地看了寰晓宇一眼,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冰冷的表象,看到了灵魂深处那被烈酒短暂熨帖过的疲惫与孤独。
寰晓宇也站起身,对着威廉离去的背影,再次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无声的弟子礼。
沉重的晶石门无声地开启,又无声地关闭。威廉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连同那霸道浓烈的酒香,也被隔绝在外。房间里,只剩下寰晓宇一人,以及那冰冷的晶石桌椅和空掉的酒坛。那被烈酒强行驱散的冰冷和孤寂,如同涨潮般,无声地、缓慢地重新弥漫开来,填补着每一个角落。
寰晓宇在原地站了片刻,感受着体内那烈酒带来的余温和渐渐重新袭来的、更深沉的疲惫。他走到巨大的晶石窗棂前。窗外,永恒黄昏的光线流淌在变幻莫测的虚空乱流之上,瑰丽而冰冷。
他沉默地注视着那片无垠的虚空。目光穿透了光怪陆离的空间褶皱,仿佛投向了宇宙的尽头,又仿佛只是凝固在眼前的虚空之中。高空的罡风被晶石窗棂隔绝,只有无声的流光在他深潭般的眼底变幻。
不知过了多久,他薄削的唇微微翕动,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两块冰冷的岩石在寂静深渊中摩擦:
“愿世界再无杀戮。”
这低语飘散在冰冷空旷的房间内,没有激起任何回响,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缥缈感,仿佛只是说给这片永恒的虚空,说给那流转不息的法则本身。
他顿了顿,嘴角极其罕见地牵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近乎于自嘲的弧度。后半句话,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冰冷彻骨:
“也只是但愿……”
他的目光从无垠的虚空收回,缓缓扫过这间冰冷、空旷、由规则晶石砌成的囚笼。视线掠过壁龛中沉默的双刀,掠过矮几上温润的旧茶具,最终落回自己摊开的、骨节分明的手掌。掌心纹路深刻,沾染着洗不尽的无形血污。
“……毕竟,”他最终低语,那“恶”字被他咬得极轻,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深入骨髓的漠然讽刺,“那所谓的‘恶’……无处不在。”
他见过太多神座之上,以“善”之名裁决众生,背地里却行着最卑劣的掠夺与压迫。那些悲悯的面具下,往往藏着比深渊更冰冷的贪婪。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最终都化作了点燃他毁灭之火的引信。这世界,从不缺少粉饰的“善”,如同从不缺少赤裸的恶。
寰晓宇放下手,不再看那虚空。他转身,黑色的身影如同最深沉的一抹夜色,无声地融入房间冰冷的阴影之中。脚步踏在规则晶石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就在他转身离开窗棂的刹那,房间最不起眼的角落,紧贴着冰冷晶石墙壁的地面上,一个巴掌大小、同样由粗糙规则晶石挖成的浅盆里,一丛不起眼的、呈现出温润青绿色的苔藓,在永恒黄昏透过窗棂的微弱光线下,其中几处嫩芽的尖端,正极其缓慢地、却无比坚定地……舒展出一抹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