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晓宇离开了规则晶石砌成的冰冷囚笼。没有知会任何人,如同他独自前往枯萎星环时一样。唯一的“行李”,是那个巴掌大小、同样由粗糙规则晶石挖成的浅盆。盆中,浓翠欲滴的苔藓簇拥着中心那一点纯白如玉、紧紧闭合的茉莉花苞。清冽纯净的幽香,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的呼吸,是这死寂宇宙中唯一鲜活的气息。他以指为刃,在虚空中撕开一道流淌着银光的裂口。一步踏入,空间在身后无声弥合,公会总部那永恒的黄昏与孤寂被彻底抛在身后。这一次,他的目的地不是星辰战场,不是法则迷宫,而是凡俗的烟火人间。
***
空间转换带来的轻微眩晕感瞬间被汹涌而来的、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空气所取代。
脚下是坚实而略显粗糙的青石板路,被岁月和无数鞋底磨出了温润的光泽。头顶是真正的天空,不再是公会空间模拟的永恒黄昏,而是午后澄澈的蔚蓝,几缕薄纱般的白云慵懒地飘浮着。炽烈的、带着温度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洒在皮肤上,带来一种久违的、甚至有些陌生的暖意与微微的灼烫感。
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灌入耳中。小贩穿透力极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新摘的脆梨——甜过蜜糖咯!”“上好的粗布,耐磨又透气!”“磨剪子嘞——戗菜刀——!” 讨价还价的絮语、孩童追逐嬉闹的尖叫、独轮车木轮碾过石板路的吱呀声、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无数声音交织碰撞,形成一片庞大、嘈杂、却充满生机的声浪,将他严丝合缝地包裹其中。这声音的洪流,与公会总部那空间本身的低沉嗡鸣和永恒的死寂,形成了天壤之别。
寰晓宇站在街口,如同一块突然被投入沸腾水中的寒冰。他高大的身躯裹在一身毫不起眼的深灰色粗布衣袍里,面容被刻意收敛了所有锋芒,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仿佛戴着一张无形的面具。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沉淀的灰烬之下,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精密仪器初次扫描陌生环境般的波动。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托着晶石花盆的手指,粗糙冰冷的规则晶石触感,与掌心那透过盆壁隐约传来的、微弱却无比清晰的苔藓生命力场,成了这喧嚣洪流中唯一熟悉的锚点。
他迈开脚步,汇入川流不息的人潮。肩膀不可避免地与陌生的躯体擦碰,汗味、劣质脂粉味、食物的油腻气息、牲畜的膻臊、泥土的腥气……无数凡俗的气息扑面而来,浓烈、驳杂、甚至带着些许污浊。他微微蹙眉,并非厌恶,而是一种久居无菌环境后骤然暴露的强烈不适应。【痛觉屏蔽】能隔绝肉体痛楚,却无法过滤这感官上的冲击。他下意识地调整了呼吸的节奏,变得悠长而细微,试图在这气息的泥沼中捕捉那一缕始终萦绕的清冽茉莉幽香。那幽香如同无形的屏障,微弱却坚韧地抵御着外界的浑浊。
他像一个沉默的幽灵,在喧闹的街市中穿行。目光扫过街道两旁林立的店铺:热气腾腾的包子铺,白雾缭绕中店主麻利地掀开蒸笼;叮当作响的铁匠铺,赤膊的汉子挥汗如雨,铁锤砸在烧红的铁块上,溅起刺目的火星;布庄门口悬挂着五颜六色的布匹,招揽着过往的女子;药铺里飘出苦涩而复杂的草药气息;还有那简陋的茶肆,几张油腻的方桌旁,三三两两坐着歇脚的脚夫或闲谈的老人,粗瓷碗里盛着浑浊的茶水……
他看到街角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蜷缩在破草席上,浑浊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天空,一只缺口的破碗摆在身前,里面零星几个铜板。一个穿着崭新绸缎、胖乎乎的小男孩被母亲牵着走过,好奇地看了老乞丐一眼,随即被母亲紧张地拉走,低声训斥着“脏”。寰晓宇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深潭般的眼眸掠过这一幕,沉淀的灰烬不起波澜。生老病死,贫富差距,悲欢离合,在他漫长的杀戮生涯中,早已看得太多,如同宇宙尘埃般寻常。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街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一个头发花白、满脸沟壑的老人,守着一个极其简陋的摊子。没有招牌,只有一张破旧的矮几。矮几上放着一个黝黑发亮、看不出年岁的粗陶茶壶,几个豁口的粗陶碗,旁边一个小炭炉上,一只同样粗陋的铁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老人佝偻着背,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粗陶茶壶和陶碗,眼神专注得仿佛在擦拭传世珍宝。阳光落在他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上,落在被摩挲得温润发亮的粗陶器上,竟奇异地透出一种沉静的光泽。
寰晓宇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站在几步之外,目光落在老人擦拭茶壶的手上,又落在那只黝黑粗陋的茶壶上。那专注的姿态,那近乎虔诚的动作,与他每日在冰冷囚笼中擦拭张仁行所赠旧茶具的画面,在脑海中无声地重叠。一种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触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冰封的心湖中漾开一丝涟漪,转瞬即逝。
他沉默地走到矮几前。没有言语,只是将一个冰冷的、分量不轻的银角子轻轻放在矮几边缘。
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惊讶,没有谄媚,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他放下擦壶布,拿起一只粗陶碗,提起炭炉上滚沸的铁壶。水流注入碗中,带着翻滚的热气和粗劣茶叶被瞬间激发的、带着些微涩意的茶香。水色浑浊,茶叶粗糙。
寰晓宇端起陶碗。碗壁粗糙硌手,与张仁行所赠白瓷茶具的温润如玉截然不同。他垂眸,看着碗中浑浊的茶汤,几片粗大的茶叶沉沉浮浮。他沉默地饮了一口。茶水滚烫,带着浓重的烟火气和粗粝的涩感,瞬间冲刷过口腔和喉咙,毫无回甘可言,只有一种原始的、灼热的冲击感。这味道,与威廉带来的、蕴含磅礴生命能量的霸道烈酒,与公会内部那些精工细作、蕴含法则道韵的珍稀灵茶,都迥然不同。它粗糙、直接、带着尘世最底层的烟火烙印。
他面无表情,将碗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滚烫的液体滑入胃中,带来一种奇异的暖意,驱散了初入尘世时那丝不适应的寒意。他放下空碗,碗底与矮几碰撞,发出沉闷的轻响。
“不够。” 老人看着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心不静,喝什么都是苦水。” 浑浊的眼睛似乎洞穿了他深潭般的平静下,那翻涌的杀戮余烬和冰封的深渊。
寰晓宇的目光与老人平静无波的眼神对上。没有辩解,没有回应。他深潭般的眼眸深处,沉淀的灰烬似乎凝滞了一瞬。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老人的话,也似乎是某种告别。随即,他托着那盆散发着幽香的苔藓,转身,再次汇入喧闹的人潮,黑色的身影很快被淹没在五颜六色的凡俗洪流之中,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
尘世的喧嚣被远远甩在身后,如同褪色的背景。寰晓宇的脚步踏上了蜿蜒的山径。青石板路渐渐被泥土和裸露的树根取代,空气变得清冽湿润,带着泥土、腐叶、松针和不知名野花混合的复杂气息。人声鼎沸被鸟鸣虫唱、风吹林叶的沙沙声、远处溪流淙淙的水响所取代。阳光被茂密的树冠切割成斑驳的光点,跳跃着洒落在他的肩头和手中的晶石花盆上。
他越走越深。城市的气息彻底消失,只剩下原始山林的生命脉动。参天古木虬枝盘结,树皮粗糙皲裂,覆盖着厚厚的青苔,散发出岁月沉淀的沧桑气息。巨大的蕨类植物在潮湿的角落里肆意舒展着羽状叶片,形态奇异。不知名的藤蔓如同巨蟒缠绕着树干,有的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空气湿润得能拧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沁人心脾的草木清气。
他寻到一处山涧旁的开阔地。巨大的山岩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圆润,形成天然的休憩之所。岩石下方,一泓清泉从石缝中汩汩涌出,汇聚成小小的水潭,清澈见底,水底铺满了圆润的鹅卵石,几尾透明的小鱼在其中倏忽游动。水潭边缘,湿润的泥土上覆盖着厚厚的、如同绿色绒毯般的苔藓。
寰晓宇停下脚步。他将手中的规则晶石花盆轻轻放在水潭边一块相对平坦的青石上。那浓翠的苔藓和纯白的花苞,在周围原始野性的绿意中,依旧显得纯净而格格不入。他盘膝在青石上坐下,背脊挺直如松,面对着汩汩流淌的山泉。
没有刻意运转神力去沟通天地,也没有冥想那些深奥的法则符文。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如同化作了水潭边另一块沉默的石头。深潭般的眼眸,不再扫描致命的弱点,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扫过眼前的景象。
目光掠过清澈见底的水潭,看着水底鹅卵石上细微的纹路,看着阳光穿透水面,在水底投下摇曳晃动的金色光斑,看着那几尾透明小鱼倏忽来去,搅起细小的涟漪。目光向上,落在水潭边缘那厚厚一层、生机勃勃的绿色苔藓上,它们的形态各异,有的细密如绒,有的如同小小的鹿角,在湿润的环境中舒展着生命的活力。再向上,是嶙峋的山岩,被水流和岁月雕琢出奇特的形状,缝隙里顽强地生长着几株细小的、开着紫色小花的植物。更远处,是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的、深浅不一的绿色林海,在风中起伏,如同凝固的波涛。一只色彩斑斓的山鸟倏地从头顶掠过,留下一串清脆的鸣叫,振翅的声音清晰可闻。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精确的刻度,只随着日影的移动而缓慢流淌。寰晓宇一动不动,如同入定。灵魂深处,那始终如影随形的、双刀亡魂的低语与反噬带来的冰冷麻木,在这纯粹的、充满原始生机的自然气息包裹下,似乎被一层无形的、柔韧的薄膜所阻隔。它们依旧存在,如同水底的暗礁,却不再能轻易掀起惊涛骇浪,搅碎他的意识。
他摊开手掌,掌心向上,置于膝上。没有神力流转,只是感受着山涧旁湿润微凉的气流拂过掌心的皮肤纹理,带来细微的、痒痒的触感。这触感,如此平凡,却又如此……真实。不同于规则晶石的冰冷坚硬,不同于神力碰撞的狂暴能量,也不同于亡魂怨念的粘稠阴冷。
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近乎实验性的触碰,拂过水潭边缘那片厚厚的、湿润的绿色苔藓。指尖传来柔软、冰凉、带着饱满水分的触感,如同触碰到了大地最温柔的脉搏。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生”的悸动,顺着指尖传递上来。
他收回手,目光落回青石上那盆晶石花盆中的苔藓与花苞。指尖再次伸出,这一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簇拥着纯白花苞的翠绿苔藓边缘。同样柔软、冰凉、充满水分的触感,但与山涧旁的苔藓相比,它传递出的生命力场更加纯净、更加集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的……温柔意志。那缕清冽的茉莉幽香,仿佛也随着他的触碰,变得更加清晰可闻。
深潭般的眼眸中,沉淀的灰烬似乎被这指尖的触感所扰动,极其缓慢地流转了一下。他不再动作,只是维持着盘膝静坐的姿态,任由山间的风穿过他的发梢,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和那缕固执的茉莉幽香,一遍又一遍地拂过他的面颊。
日落月升。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天鹅绒幕布,缓缓覆盖了整片山林。白日的喧嚣彻底沉寂,只剩下溪流永不停歇的淙淙水响,如同大地的心跳。虫鸣声变得清晰而富有韵律,此起彼伏。夜风带着深重的凉意,吹拂着林梢,发出呜呜的低吟。
天穹之上,星河璀璨。亿万星辰的光芒,不再是公会总部窗棂外被扭曲的空间乱流,而是清晰、恒定、以一种宏大而沉默的方式悬挂于无垠的墨色背景之上。星光如同冰冷的钻石粉末,洒落在寂静的山林,洒落在水潭光滑的岩石表面,也洒落在寰晓宇静坐的身影和他身前那盆晶石花盆上。
寰晓宇依旧闭目盘坐。冰冷的星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坚硬的轮廓。灵魂在极致的寂静中沉浮。白昼所见的景象——市井的喧嚣、老人的茶摊、山涧的流水、游鱼、苔藓、飞鸟、林海……如同褪色的画卷,在意识的底层无声流淌。威廉带来的霸道烈酒,张仁行温润的旧茶具,训练场亡魂的尖啸,枯萎星环那抹杀存在的虚无刀光,还有那无数次沉眠中悄然降临的茉莉幽魂……所有过往的碎片,在这远离尘嚣与杀戮的星空下,失去了原本强烈的冲击力,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隔着一层磨砂的玻璃。
唯有指尖残留的那份柔软冰凉的苔藓触感,与鼻端那缕清冽纯净、始终萦绕不散的茉莉幽香,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真实,如同黑暗中唯一恒定的坐标。
他缓缓睁开眼。深潭般的眼眸望向璀璨的星河。那沉淀的灰烬之下,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没有顿悟的狂喜,没有解脱的轻松,只有一种沉重的、如同卸下了千钧重担后的……空茫。仿佛灵魂深处那层万年不化的坚冰,在这山林、星光与幽香的无声浸润下,终于融化了一丝微不足道的缝隙,露出了其下深埋的、早已干涸龟裂的土地。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青石上的晶石花盆中。在漫天星辉温柔的笼罩下,那点纯白如玉的茉莉花苞,似乎比白日里更加莹润。它依旧紧紧闭合着,但在那无瑕的白色花瓣顶端,在星光落下的地方,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地……裂开了一道比发丝还要纤细的缝隙。
***
山涧的清冷晨光再次唤醒山林。寰晓宇托着那盆晶石苔藓,沿着来时的路,沉默地返回那座喧嚣的城镇。几日山居,他周身那股冻结万物的肃杀之气似乎被山风洗去了些许,变得更加内敛,深潭般的眼眸中,沉淀的灰烬依旧,却似乎不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穿过早市熙攘的人群,食物的香气、牲畜的气味、汗味、吆喝声再次将他包围。这一次,他不再感到强烈的排斥,只是如同行走在一条既定的、充满杂质的河流之中。他的目标明确,脚步沉稳地走向街角那个简陋的茶摊。
头发花白的老人依旧在那里,佝偻着背,用那块看不出颜色的布,缓慢而专注地擦拭着那只黝黑发亮的粗陶茶壶。炭炉上的铁壶冒着丝丝白气。摊子前空无一人,只有几张破旧的条凳。
寰晓宇走到矮几前,如同上次一样,将一块冰冷的银角子放在桌沿。
老人抬头,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落在他手中托着的晶石花盆上,在那点纯白的花苞上停留了一瞬。没有言语,老人放下擦壶布,拿起一只粗陶碗,提起铁壶。滚烫的水流注入碗中,激发出粗劣茶叶的涩香。浑浊的茶汤在粗陶碗里晃动。
寰晓宇没有立刻去端茶碗。他先将手中的晶石花盆轻轻放在矮几一角,那浓翠的苔藓与纯白的花苞,与黝黑的粗陶器、油腻的矮几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然后,他才端起那碗滚烫的粗茶。
他没有像上次那样一饮而尽。而是微微垂首,注视着碗中浑浊的、沉沉浮浮的茶汤。鼻端,粗茶的涩意与那缕清冽纯净的茉莉幽香奇妙地交织在一起,互不融合,却又并行不悖。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啜饮了一口。滚烫、粗糙、带着浓重烟火气的苦涩感再次冲击着味蕾。但这一次,他没有抗拒。他任由那原始的滋味在口腔中蔓延,细细地、几乎是带着一种审视的态度,去体会那苦涩之下,是否还隐藏着别的什么。是茶叶本身在烈日暴晒和粗粝揉捻中残留的一丝草木本味?还是这沸腾的山泉水带来的、属于大地的某种质朴气息?
他沉默地饮着,一口,又一口。动作不再像战士饮水般干脆利落,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尝试融入的缓慢。深潭般的眼眸低垂,目光落在碗中自己的倒影上,模糊而扭曲。周遭的喧嚣——小贩的吆喝、孩童的哭闹、车轮的吱呀、邻桌茶客粗声大气的谈笑——如同潮水般涌来,又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
就在他将碗中最后一口浑浊茶汤饮尽,准备放下空碗的瞬间——
一股前所未有的、浓郁到令人心魂悸动的茉莉幽香,毫无征兆地,如同无形的清泉般猛然爆发开来!
这香气纯净、清冽、带着阳光的暖意和晨露的清凉,瞬间压倒了矮几上粗茶的涩味,压倒了街市上所有驳杂的气息,甚至仿佛短暂地压倒了周遭所有的声音!它不再是若有若无的萦绕,而是如同拥有了生命和实体,温柔而坚定地弥漫开来,将这张简陋的矮几、这方小小的茶摊角落,彻底笼罩!
寰晓宇放下陶碗的动作瞬间僵住!深潭般的眼眸猛地抬起,瞳孔骤然收缩!沉淀的灰烬之下,是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他的目光死死锁住矮几上那盆晶石苔藓的中心——
那点纯白如玉、紧紧闭合的茉莉花苞,此刻正在发生肉眼可见的变化!
最外层那一片紧紧包裹的花瓣,如同从沉睡中被阳光吻醒的精灵,正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力量,向着外侧,向着寰晓宇的方向,优雅而坚定地……舒展!
花瓣的边缘,在午后炽烈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细腻的纹理清晰可见。随着它的舒展,那浓郁到极致的、纯净无瑕的茉莉幽香,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更加汹涌澎湃地释放出来,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喜悦与圆满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寰晓宇维持着放下陶碗的姿势,身体如同被最强大的空间法则彻底凝固,僵硬得无法动弹分毫。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那片正在舒展的纯白花瓣上!他所有的感知,所有的意识,都被这小小的、缓慢绽放的生命奇迹所攫取、所淹没!
粗糙的矮几,黝黑的陶壶,浑浊的茶渍,喧嚣的街市……周围的一切都如同褪色的背景板般模糊、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一点在阳光下舒展的、散发着圣洁微光和浓郁幽香的……纯白!
花瓣舒展的动作,优雅而缓慢,仿佛跨越了万载时光的阻隔。终于,它完全地、彻底地舒展开来,如同展开了一面小小的、无瑕的旗帜,露出了其下隐藏的、另一片依旧羞涩地半合拢的花瓣。
就在这第一片花瓣完全绽放的刹那——
寰晓宇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清晰地“看”到了!
在那舒展的花瓣内侧,在那纯白无瑕的花瓣表面,在午后炽烈阳光的照射下,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地……浮现出了一道极其熟悉、却又遥远得如同隔世梦魇的轮廓!
那是一个女子的侧影!
线条温婉,带着深入骨髓的哀伤与无尽的温柔。虽然模糊,虽然微小,虽然仅仅是一个光影勾勒出的虚幻轮廓,但寰晓宇的灵魂却在瞬间发出了剧烈的、无声的轰鸣!
那是……贝利·利尔的侧影!
是她无数次在血色梦魇中回望他时,那饱含泪水与绝望的侧影!是她无数次在沉眠中为他抚平眉间刻痕时,那光雾笼罩下的朦胧侧影!
深埋于灵魂最底层、被【情感丢失】彻底冰封的第二世记忆,如同被投入了核爆的冰川,轰然炸裂!悔恨、绝望、自我憎恶、以及那被强行剥离的、名为“爱”的刻骨剧痛……所有被封印的情感洪流,在这一刻,被那花瓣上浮现的虚幻侧影和浓郁到极致的茉莉幽香,彻底引爆!决堤般汹涌而出!
冰封的堤坝在瞬间土崩瓦解!那层隔绝痛苦的、名为“麻木”的坚冰,被这来自灵魂本源的情感洪流彻底融化、冲垮!
“呃……”
一声极其压抑、如同濒死野兽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破碎的呜咽,从寰晓宇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他高大的身躯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惨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感,却远不及灵魂被撕裂的万分之一!
深潭般的眼眸中,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灰烬被彻底冲散!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如同万载玄冰在瞬间崩裂,露出了其下被冰封了太久太久、早已被遗忘的……脆弱!惊涛骇浪般的痛苦、难以置信的惊悸、被洞穿的冰冷伪装、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望与确认,在那双曾令神魔胆寒的眼眸中疯狂交织、翻涌!
一滴水珠,毫无征兆地、沉重地砸落下来。
啪嗒。
精准地落在晶石花盆中,那刚刚舒展的第一片纯白花瓣上。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光,顺着细腻的花瓣纹理,缓缓滑落,最终没入下方浓翠的苔藓之中,消失不见。
那不是露水。
一滴冰冷、透明、带着灵魂灼烧后余烬的……泪水,正沿着寰晓宇那刀削斧凿般冷硬、此刻却无法控制地微微抽搐的脸颊,缓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