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汤在瓷杯中，漾开浅浅波纹。
“我辈修士，寿元悠长，求索的，终究是那一条无上大道。”
她终于开口，声音穿过水雾面纱，清淡得仿佛不带一丝人间烟火。
她的话语并非疑问，而是一种陈述，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与对面的叶尘闲聊。
叶尘颔首，表示赞同。这一点，是他与她两年练剑中达成的最基本的共识。
“既如此，心神便应专注于此。大道之外，皆为歧路。”安瑶继续说道，她的目光落在杯中沉浮的茶叶上，语调平稳，不疾不徐。
“修行之路，本就孤寂。若为一些无谓之人，无趣之事耗费心神，便是本末倒置。”
“今日宗门测评，你指点的那位师妹……”
“……耗费了你不少心神吧。”
叶尘抬眸，月光恰好落在他的眼底，不起波澜。
师妹？苏樱吗？
他未置可否，只是平静地问：“为何这么说？”
“她的剑，很乱。”
安瑶的评价点到即止，没有丝毫轻蔑，仅仅是陈述一个事实，“你的时间，不应用在这种地方。”
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用这片刻的沉默，引导着叶尘的思绪。
“时间宝贵，一呼一吸皆是修行。自当留给更有价值的人与事。寻一志同道合者，于山巅观云，于月下论剑，共探玄妙，足矣。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将问题抛给了他。
在问出这句话的瞬间，安瑶的心中，竟升起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那也是一种……期待。
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仿佛带着温度的期盼。
如果……如果他点头，如果他的想法和自己一般无二……
那便……太好了。
这个念头浮现的刹那，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暖意，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悄然漫过她的道心。
溪流所过之处，冰雪消融，竟让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想要就此沉溺下去的错觉。
她的目光，隔着茶雾，一动不动地落在叶尘身上。
月光为他披上了一层银霜，让他淡然出尘的轮廓显得有些虚幻。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只是端着茶杯，便自成一幅画卷。
岁月静好。
这个凡俗的词语，毫无征兆地闯入了安瑶的脑海。
原来……这就是岁月静好的感觉吗？
与一个能理解自己，认同自己的人相对而坐，哪怕只是共饮一杯清茶，不说一句话，也能让心底生出这般温润而柔软的暖意。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让人沉迷了。
这是……心魔？
不……安瑶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心魔是虚妄，而此刻的感受，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美好。
她眼神中的清冷，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已悄然融化，变得前所未有的温柔。
她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叶尘的回答，等待着那一句她预想中的“正是如此”。
那句话，将成为开启她全新世界的一句咒语，将她从孤高的神座上，牵引到一片她从未踏足过的，温暖的人间。
然而，叶尘却并未立刻回答。
他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平和地看向安瑶，问了一个问题。
“何为无谓之人？”
他很平静，没有丝毫质问，只是纯粹的求证。
“天赋平庸，道心不坚，终其一生，不过是仰望我等背影之人。”
她顿了顿，像是在给他理解的时间，“我们与她们，早已是殊途。过早的交集，对你我而言，是虚耗。对她们而言，是妄念。并无益处。”
叶尘没有反驳，而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真正看清过眼前这个人。
她像月，高悬于天，清辉万里。
“依道友之见，”叶尘缓缓开口，声音平静，“修行之路，便应摒绝外物，不与……‘尘埃’……沾染分毫？”
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毫无征兆地闪过一个画面。
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场景，只是一个寻常午后，一个梳着马尾的少女，在庭院里练剑。
剑招笨拙，灵力不稳，甚至会因为一只恰好飞过的彩蝶而分神，结果一脚踩空，差点摔倒。
她会懊恼地鼓起脸颊，会因为他的一句平淡指点而雀跃半天，会将自己费心泡好的，味道古怪的茶，献宝似的端到他面前，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鲜活的期待。
按照安瑶的道理，那样的练剑，无疑是“剑法低劣”；那样的少女，无疑是“见识浅薄”；那样浪费一个下午的时光，无疑是“无趣之事”。
一切都对得上。
可是……真的“无谓”吗？
“自然。”安瑶颔首，语调中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许。
“你我……不正是为此而生的……同类么？”
“同类”二字，她说得极轻，却像一枚烙印，带着滚烫的温度，烙在了她自己的心上。
叶尘深深地看向安瑶。
月光在她周身勾勒出完美的轮廓，她就像一尊不染尘埃的玉像，纯粹，高洁，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她的世界里，似乎只有一条笔直向上，通往天际的线。
而那条线之外的一切，都被她归为了“歧路”与“无谓”。
他忽然明白了。
她并非傲慢，而是过于纯粹。纯粹到，她的世界里容不下一粒尘埃。
她也并非孤高，而是过于……孤单。
孤单到，她将所有不如她的人，都预先隔绝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外。
所以也没有多少和别人接触的经历，直接导致了她对此的观念有些极端。
“道友此言，恕我不能认同。”
叶尘的声音不大，却敲碎了安瑶心中那份美好的期待。
她端坐的身形，微微一僵。
叶尘目光清澈，直视着她被面纱遮掩的脸庞，缓缓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修行之路，是‘入世’，亦是‘出世’。”
“斩断不必要的因果，专注本心，固然重要。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将自身与天地万物完全隔绝。山川草木，鸟兽虫鱼，乃至……每一位与你我擦肩而过的寻常修士，他们本身，亦是‘求道’的一部分。”
“与他们交往，看他们的喜怒哀乐，观他们的悲欢离合，这本身就是一种感悟。只要本心不动，道心不移，这些经历，只会成为你我脚下的基石，而非前路的束缚。”
“真正的强大，并非是遗世独立，不染尘埃。而是在红尘万丈中走过，依旧能保有那一颗完整的，属于自己的本心。”
他的话语，平和坚定，像是在阐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安瑶的耳中。
“完全依赖于他人，会失去自我。但彻底拒绝他人，则会失去世界。”
“……”
当最后这句话落下时，安瑶有些愣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叶尘，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在反驳她？
他不仅反驳了她，他还用一种……近乎于“说教”的口吻，在指正她认为理所当然的“道”？
岁月静好的画面，支离破碎。
温柔的期待，化为乌有。
她手中的茶杯，依旧温热，可那温度却再也传递不到她的指尖。
她只觉得，那杯中的茶，比冬雪还要冰冷。
他还在说些什么，可是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只有一种莫名的，她从未体验过的情绪，从她内心的最深处，缓缓地涌了出来。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
那是一种……当自己唯一认定的，可以与之同行的光，却毅然决然地，照向了自己所鄙夷的，那片黑暗泥泞的土地时，所产生的……无法理解的……错位感。
“咔……”
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
是她无意识收紧的指尖，让那只精致的白瓷茶杯，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