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台的风，似乎比天剑峰任何一处都要冷冽。
它吹过高台的边缘，发出悠长的呜咽。云海在脚下翻滚，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石桌冰冷，石凳亦然。
叶尘坐在中间，左手边是小小，右手边是安瑶。
这是一个有些诡异的画面。
一个是刚刚还在他怀中哭泣，依赖到骨子里的小小，另一个是与他论剑两年，清冷如天上之月的圣女。
她们本该是两条现阶段无可相交的平行线，此刻却因他一人，被强行拉扯到了同一张桌前。
连风声似乎都变得小心翼翼。
叶尘是这片凝滞气场中，唯一的破局者。
或者说，他自认为是。
他来此的目的很明确。其一，让小小为聚灵坪上的失礼之举，向安瑶正式道歉。
其二，让她们彼此正式认识，化解误会。
他看向小小。
小小似乎已经完全平复了情绪，小脸此刻平静温顺。她察觉到叶尘的目光，便站起身，提起石桌上那套精致的茶具，开始烹茶。
很快，一缕茶香，便在风中弥漫开来。
她先为叶尘斟了一杯，双手奉上，姿态恭敬，眼神带着依赖。
“公子，请用茶。”
叶尘接过，却没有喝。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对面的安瑶。
小小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端着茶壶的手，在空中停滞了那么一刹。眼睫垂下，遮住了眸中的所有情绪。
但最终，她还是提起另一只空杯，斟满，莲步轻移，走到了安瑶的面前。
她微微鼓了鼓嘴，那是一个孩子气的动作。
“圣女师姐，请用茶。”
她的声音很轻，很乖巧。
安瑶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小小的手上。那双手很巧，很稳，可她却能感知到，在那份稳定之下，刻意压制的内心。
她伸出手，接过了茶杯。
“有劳。”安瑶的声音清冷，如同她的人，如同这观星台的风。
叶尘见状，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小小，”他开口，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为之前在聚灵坪上的事，向安瑶道歉。”
来了。
小小的脊背瞬间挺直了。她缓缓转过身，面向安瑶，深深地行了一礼。
“圣女师姐，先前在聚灵坪，是小小鲁莽冲动，行事无状，惊扰了您。小小在此，向您赔罪。”
她的言辞无可挑剔，礼数周全。只是那低垂的眉眼间，看不到悔意。
在她看来，这是在叶尘的命令下，不得不完成的事情罢了。
安瑶端着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温暖自其中传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正向自己低头的女孩。
“无妨。”
她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这两个字，既是圣女的气度，也是宣告她并未将那场风波放在心上。
叶尘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在他看来，道歉与原谅，便代表着问题的好转。
于是，他开始执行第二步。
“既然误会解开了，你们也该正式认识一下。”他看向安瑶，介绍道，“这位是小小，之前一直……照顾我的侍女，现在是天剑峰的弟子。”
他又看向小小，“这位是安瑶圣女，是我这两年的……论剑道友。”
小小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
道友……
这个词，像一根细细的针，轻轻扎在了她的心上。不至于剧痛，却绵绵密密地泛着疼。
“普通朋友罢了……”小小回到了座位，歪了歪头，细声补充了一句。
安瑶置若罔闻，她的思维停在了叶尘的话上。
“之前一直照顾我的侍女，现在的天剑峰真传弟子。”
这几个字，定义了小小在他生活中的位置——陪伴与日常。
她心中那因“朋友”二字而生的些许波澜，悄然平复了下去。
随后，她看着小小，审视着自己的……“竞争者”。
这个女孩，变了。
在聚灵坪上，她的敌意是外放的，像一柄出鞘的利刃，虽然稚嫩，却锋芒毕露，丝毫不加掩饰。
而此刻，所有的锋芒都被收敛了起来，藏在了那副乖巧温顺的表皮之下。
但安瑶知道，刀刃只是被藏起来了，并未折断。
“天剑峰，小小，见过圣女师姐。”小小抬起头，脸上已经挂上了一个甜美的笑容，对着安瑶再次行了一礼。
“安瑶。”安瑶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她无需报上身份，她的名字，本身就是身份。
叶尘看着这“和谐”的一幕，稍稍放下心来。
他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只觉得今日的茶，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暖意。
安瑶却知道，今日的剑，是练不成了。
有这个女孩在，她与叶尘之间那份属于剑道的氛纯粹氛围，已经被彻底打破。
但这并不意味着，今日此行毫无意义。
聚灵坪上的事，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她与叶尘的关系。她必须确认，在他心中，自己究竟处在一个怎样的位置。
她放下茶杯，杯底与石桌接触，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她的目光转向叶尘，眼神清澈，仿佛只是在探讨一个寻常的修行问题。
“叶尘道友，你我论剑两年，所谈皆是超脱俗世之剑理。今日见了这番尘缘纠葛，你可会觉得……这些俗事，会扰了你那颗纯粹的修炼之心？”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水平。
它看似在关心叶尘的道心，实则却是一次巧妙的试探。
它将“论剑”与“尘缘”对立起来。将她安瑶，与“超脱俗世”绑定；将小小，与“俗事纠葛”划上等号。
她要看叶尘如何选择。
他的回答，将直接定义她们二人在他心中的分量。
叶尘闻言，微微蹙眉。
他确实觉得今日之事有些麻烦，但若说扰了道心，却也谈不上。
他正欲开口，用他那套逻辑分明的道理来阐述“俗事”与“剑心”并非完全对立的关系……
然而，他身旁的小小，却抢先一步开了口。
“圣女说的是呢。”
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甜。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眼角弯弯，仿佛对安瑶的观点无比赞同。
安瑶的目光，却锐利了一分。
小小毫无察觉，她亲昵地又朝着叶尘身边靠了靠，伸手为他空了的茶杯续上水，动作自然而然，做过千百遍一般。
“公子为了修行，平日里已经很辛苦了，自然是需要清静，不该被俗事打扰的。”
她先是肯定了安瑶的话，随即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心疼。
“不过呀……”
她转向安瑶，眸子里带着一丝不解，一丝认真。
“公子也是人呀，总不能一直悬在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剑练得累了，总要回到人间歇歇脚，喝杯热茶，吃碗热饭的，不是吗？”
“圣女师姐您高高在上，或许不懂这些。但小小懂。小小的剑练得不好，也没什么大道理能和公子说。小小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公子在不想练剑的时候，能有一个可以安心歇脚的地方。”
说完，她对着安瑶，再次甜甜一笑。
“所以，小小是不会打扰公子修行的。小小，只是公子的……归处。”
“……”
观星台上，风声依旧。
安瑶端着茶杯的手，悬在了半空。
她看着眼前这个笑容甜美的女孩，第一次，感觉到了有些……有趣。
好一番“归处”论。
每一句话，都温柔体贴，无可挑剔。
她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很低，低到尘埃里，自承“剑练得不好”、“没什么大道理”，完美地避开了与安瑶在“剑道”层面上的直接竞争。
但同时，她又用“人间烟火”、“热茶热饭”、“安心歇脚的地方”，将自己与叶尘的日常牢牢绑定，构筑起了一道安瑶无法涉足的壁垒。
她非但没有与“俗事”撇清关系，反而将“俗事”变成了自己最强大的武器。
她在告诉安瑶：
你的世界是天上的剑理，我的世界是他的人间。
你可以做他的道友，但我，才是他的生活。
这番话里，没有一个字带着火药味，可每一个字，都是射向安瑶的利箭。
安瑶的眼神，有些认真了。
她看着小小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缓缓地地说道：
“是吗？可若是一味沉溺于‘归处’的安逸，又如何能斩断尘缘，去往那真正的剑道之巅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