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飘落的纸页,像一片被惊起的苍白蝶翅,无声地触地。
寂静。
殡仪馆侧厅里那种被刻意调低音量的寂静,此刻如同黏稠的液体,包裹住我的每一寸皮肤,堵塞住我的耳朵。我能听见自己血液在太阳穴突突奔流的声音,能听见牙齿不受控制地轻微磕碰的细响。
视界实验?跨越生死?旧躯壳的消亡?另一个你?
每一个词都认识,拼凑在一起却成了最荒诞不经的呓语。可那火漆印是真的,这封信是真的,眼前这个穿着黑西装、依旧维持着职业性微笑的工作人员也是真的。
我的目光从地上那封信,缓缓移回到工作人员脸上。他的微笑纹丝未动,像一副精心绘制的面具,等待着我下一个指令,或是下一场崩溃。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嘶哑,几乎耗尽了我胸腔里所有的空气,“‘另一个你’?实验?”
工作人员微微颔首,动作精确得像机器:“我们只负责按照客户预留的指示移交物品,林先生。对于信函内容,我们无从知晓,也无法解读。”
他顿了顿,补充道:“您的葬礼明日十点准时开始,流程将会按计划进行。当然,鉴于您目前的……状态,您可以选择以特殊嘉宾的身份观礼。”
观礼?观看我自己的葬礼?
一股冰寒彻骨的荒谬感顺着脊椎爬升,几乎让我笑出声,却又被更深的恐惧死死扼住了喉咙。
“谁留下的这封信?三年前,是谁来办理的?长什么样?”我追问,手指紧紧攥成拳,指甲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确认这不是一场噩梦。
工作人员看了一眼电脑屏幕,语气毫无波澜:“经办人信息保密。但系统记录显示,预留的身份证件及生物信息核对,与您本人完全一致。”
和我……完全一致?
三年前?三年前我在干什么?那段记忆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浓雾,模糊不清。普通的上班、下班、偶尔的聚会……没有任何与殡仪馆、与这种疯狂实验相关的痕迹。
另一个我?来自哪里?未来?平行宇宙?还是……什么我根本无法理解的存在?
我的目光再次落回地上的信纸。那冰冷的打印字体,像一双看不见的眼睛,从纸面上凝视着我,带着一种非人的、冷静的审视。
“详情见面谈……”我喃喃念出最后一句。
在哪里见?什么时候见?信里没写。它只是抛给我一个爆炸性的信息,然后抽身离去,留我在一片废墟般的困惑里。
但有一个线索。
那通电话里提到的——一枚银色U盘。我的私人物品,将要被火化的那个。
我猛地抬头:“那枚U盘!现在能给我吗?”
工作人员遗憾地摇头:“抱歉,林先生。按照预留指令,物品必须在仪式结束后,随灵柩一同火化。在此之前,它被保存在安全场所,无法取出。”
“那是我的东西!”
“按照合同,从预订生效日起,它已是葬礼流程的一部分。”他的回答滴水不漏,那张微笑的脸此刻看起来无比可憎。
我不能让它被烧掉。那可能是唯一的线索,是连接那个“另一个我”、解释这疯狂一切的钥匙。
我的葬礼……我自己却无法阻止它举行?甚至无法拿回一件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一种强烈的无力感攫住了我。我站在这里,活着,呼吸着,却仿佛已经被一个来自过去(或是来自另一个“我”)的决定,拖入了一个预设好的、走向终极终结的轨道。
我看着那个工作人员,看着他那永恒不变的微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在这里,我得不到更多的答案了。他们只是程序的执行者,而我不是这个程序的制定者。
制定者……是“另一个我”。
我必须知道真相。我必须找到他。
“明天……我会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平静得有些异常。
工作人员微笑颔首:“我们会做好万全准备,期待您的光临,林先生。”
我没有再捡起那封信,任由它像一道苍白的伤疤,烙在光洁冰冷的地面上。
转身,走向殡仪馆外。阳光重新洒落在身上,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街道上的车水马龙,人群的欢声笑语,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像一个隔音玻璃外的世界。
我坐进车里,没有立刻发动。手指紧紧抓着方向盘,骨节泛白。
视界实验……成功?
恭喜你已跨越生死边界?
旧躯壳的消亡是必要的代价?
一个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如果……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呢?如果明天的葬礼,并非一个错误,而是一个……仪式?一个我(或是另一个我)在三年甚至更久以前就为自己规划好的、通往某个未知阶段的仪式?
那么,我现在这个会呼吸、会恐惧、会喝咖啡的“林默”,又是什么?是即将被抛弃的“旧躯壳”吗?
U盘里有什么?实验数据?留言?还是……“另一个我”的存在本身?
我的手伸进口袋,摸出手机,指尖冰冷地划过屏幕。搜索引擎里,我输入了“视界实验”。
结果寥寥无几。几条无关的科技新闻,几个哲学讨论帖,没有任何符合的信息。
它像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幽灵词汇。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三年前的记忆碎片试图翻涌,却依旧混沌。没有实验,没有殡仪馆,没有另一个自己。只有日复一日的寻常。
但那张印着冰冷字句的信纸,却比任何记忆都更真实、更灼人。
明天。
一切都在指向明天。那场为我准备的、荒谬又致命的葬礼。
我发动汽车,驶离这个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地方。后视镜里,灰白色的建筑渐渐缩小,像一个沉默的、巨大的句号,等待着一场终局。
但我不能让它成为句号。
无论那个“另一个我”是谁,无论这场实验是什么,他给了我一个“见面谈”的承诺。
而在那之前,我必须拿到那个U盘。在我(或者我的“旧躯壳”)被彻底火化之前。
车子汇入车流,驶向看似平常的周末街道。但我知道, nothing is normal anymore.
我的世界,从接到那通电话起,就已经彻底倾覆。
而我现在正开车,驶向我自己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