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机的蒸汽嘶鸣尖锐地划破了周六清晨的静谧,浓烈的焦香随着那声嘶嘶声弥漫开来,几乎带着实体,缠绕在厨房温吞的空气里。我端着那只微烫的白瓷杯,指尖传来的温度踏实而平常。
就在那时,手机响了。
一个没有备注的本地号码,屏幕在木质台面上嗡嗡震动。我啜了一口咖啡,苦味恰到好处地唤醒味蕾,随手划开接听。
“您好,这里是‘彼岸’人生礼仪服务中心。”对面的女声平稳得没有一丝波纹,像提前录制好的音频,专业,但冰冷,“请问是林默先生吗?”
“我是。哪位?”我又喝了一口咖啡,目光掠过窗外,邻居正在慢悠悠地修剪草坪。
“很荣幸为您服务。致电是为您确认,您预订的明日上午十点整的告别仪式,将于我市永安殡仪馆一号厅如期举行。现需与您最终核对一下流程细节:仪式采用您先前指定的简约中式风格,悼词由我方代读,另有您预留的一件私人物品——一枚银色U盘——将于仪式后随灵柩一同火化。您看这些安排是否有需要调整的地方?”
咖啡的暖意还氤氲在喉咙口,对方的话语里的每一个字却都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我的耳膜,再钉进脑海。预订?葬礼?我的?
瓷杯底磕在料理台上,发出一声脆响,几滴深棕色的液体溅出来,落在手背上,竟有些烫。
“等等,”我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你打错了。我没有预订过……任何葬礼。”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或许是两秒,只有轻微电流声证明通话并未中断。“不会错的,林默先生。身份证尾号0807,预留联系方式正是本机号码。预订于三年前办理,全额预付,合同编号BL-2020-0819。系统显示一切流程均已就绪。”
三年前?全额预付?我的脊背窜起一股寒意,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
“我再说一次,我活得好好的!不需要什么葬礼!”我的语气急促起来,带着一种被荒谬现实突袭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对方的声线依旧平稳无波,甚至带上了一点程式化的歉意:“理解您的感受,林先生。许多客户初次确认时都会感到意外。建议您不妨亲临服务中心核对一下?地址是……”
我记下了那个地址。手指冰凉,甚至有些发抖。
永安殡仪馆。不会错的名字,就在城西。我发动汽车时,引擎的轰鸣声都比平日显得刺耳。阳光透过车前玻璃照射进来,明亮得晃眼,街道两旁是周末逛街的人群,笑容洋溢,生机勃勃。这一切温暖的、活着的色彩,与我正驶向的那个目的地,以及盘踞在脑海里的那团冰冷迷雾,割裂得如同两个世界。
殡仪馆的停车场空荡而肃静,连风似乎到了这里都收敛了声响。主楼是灰白色的现代建筑,试图冲淡一些阴森感,但高耸的烟囱和空气里若有似无的特殊气味,依然无声地宣告着此地的职能。
“彼岸”服务中心的接待处设在侧厅,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映出苍白顶灯的冷光。很安静,只有隐约的哀乐从某个遥远的礼堂飘来,断断续续。
前台后面坐着一位年轻男士,穿着合体的黑色西装,别着工牌。他脸上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恰到好处的悲悯表情。
我走过去,脚步在空旷的大厅里激起轻微回音。
他抬起头,微笑:“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所有一路积攒的焦躁、愤怒和那点不肯承认的恐惧,在这一刻几乎要破膛而出。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稳定:“我……接到你们电话,确认葬礼。但这是个错误,我没有死,更没预订过这个!”
我报出自己的名字,语速很快。
他脸上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听到的是最寻常的询问。他熟练地在电脑上查询,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清脆而突兀。
几秒钟后,他抬起头,那微笑似乎更明显了些,甚至带上了一点……奇异的了然。
“是的,林默先生。您的葬礼一切准备就绪,就在明天。”他的语气温和得可怕。
我猛地向前倾身,双手按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你看不见吗?我站在这里!我是个活人!”
“当然,先生。”他应对自如,仿佛经历过无数次类似的场面,“请您稍等。”
他转身走进后面的办公室,片刻后,拿着一个标准的牛皮纸文件袋走出来,封口处贴着标签。他从里面取出一封信,很薄,普通的白色信封。
他双手将信递给我,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职业性的、在此刻看来无比诡异的微笑。
“这是您当初预订服务时,亲自密封留存的。您特别嘱咐,若葬礼确认流程启动,意味着……嗯,”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准确的措辞,“意味着‘收件人’将会亲临。并让我们在您到来时,将这封信交给您。”
我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手指有些发僵地接过那封信。信封上是打印的宋体字——【林默 亲启】。触手微凉。
翻到背面,封口处是红色的火漆印,印戳是一个奇怪的、未曾见过的符号,像是缠绕的藤蔓,又像是某种电路图。
工作人员安静地看着我,不再说话,只是微笑着,耐心等待。
四周寂静无声,连那隐约的哀乐也不知何时停了。空气凝滞,冰冷,裹挟着消毒水和香烛混合的沉闷气息。
我的指尖划过火漆印,略微用力,它便碎裂开来。
里面只有一张对折的A4打印纸。
我展开它。
上面的字同样是冰冷的宋体打印,寥寥数行,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我所有的认知。
「林默:
若你收到此通知,并阅读这封信,说明“视界”实验已成功。
恭喜。你已跨越生死边界。
预定的葬礼,是你通往新生的第一道门。
旧躯壳的消亡,是必要的代价。
详情见面谈。
—— 另一个你」
信纸从我瞬间失去所有力气的手指间飘落,慢悠悠地,旋转着,最终落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
没有声音。
世界却在我耳边轰然鸣响,然后彻底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