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堂,与其说是祈祷的场所,不如说是权力的殿堂。高耸的穹顶上,彩绘玻璃窗拼接出历代圣徒受难与显圣的图景,将清晨的阳光切割、过滤成斑斓而肃穆的光束,沉重地投射在光洁如镜的灰色石英地板上。空气中弥漫着乳香与没药的气息,混合着古老经卷的陈腐味道。
红衣主教——阿尔伯特阁下,刚刚结束他每日雷打不动的晨间祷告。他苍老但依旧稳健、指节分明如鹰爪的手指,缓缓从胸前那枚镶嵌着深红宝石的银质圣徽上放下。最后一缕祈祷的余韵,似乎还萦绕在他微微翕动的、缺乏血色的薄唇边,那低沉的音节如同消散的烟霭,融入殿堂的寂静。他站在那里,宽大的猩红袍服如同凝固的血液,在静谧的光线中散发出不容置疑的权威。
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音符扰乱了这完美的宁静。一个穿着灰色执事长袍、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埃德加执事,如同阴影中滋生的苔藓,或是石缝里钻出的畏光生物,悄无声息地靠近。他肥软的靴底小心翼翼地避开地板接缝,生怕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在离主教身后五步——一个既能表示尊敬又不至于听不清吩咐的距离——停下,深深地低垂着头,仿佛脖颈不堪重负。
他是负责“神恩之泉”项目——也就是内部称为“加强版圣水”生产与研究的负责人,埃德加执事。
“阁下……”埃德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圣堂的宁静,“很抱歉在您祷告后打扰您。但项目……出了一点纰漏。”
红衣主教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仍在感受神祇的余晖。但埃德加能感觉到,那宽厚的红色背影似乎凝结了一瞬。
“说。”主教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是关于这一批次的‘神恩之泉’。”埃德加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我们在清点最终数量和核对分发记录时发现……有少量,非常少量,在封装运输环节……似乎……流失到了民间。”
他终于说出了这个糟心的事实,额头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冷汗。他不敢抬头看主教的反应,只能盯着地上那一片被阳光染成瑰红色的光斑,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
红衣主教缓缓转过身,他那张布满皱纹却依旧威严的脸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荡开的涟漪,但眼神深处却骤然闪过一道冷光。
红衣主教缓缓转过身,他那张布满岁月沟壑却依旧如鹰隼般威严的脸上,不见丝毫波澜,唯有那双深陷的眸子,在扫过埃德加时,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灵魂。
“工厂的管理,竟已松懈到让这么重要的东西随意流失的地步了么?”他的声音低沉,不带怒气,却比怒斥更令人窒息,“这疏忽本身,比丢失的圣水更值得警惕。”
他并未立刻下达具体指令,而是踱步到窗边,目光似乎穿透了彩绘玻璃,审视着下方看似平静的皇城。
“事态尚未显露于人前,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也给了我们运作的空间。”主教的声音冷静得像在分析棋局,“埃德加,我们要做的,不是大张旗鼓的追捕,而是在潮水涌来之前,筑起堤坝,并看清水下暗藏的礁石。”
他转向埃德加,眼神深邃:
“首先,预案。立刻让你手下最可靠的人,基于现有数据,推演圣水在普通人身上可能引发的所有异变方向,以及对应的压制、收容乃至……‘清理’方案。我要看到一份完整的应对策略,从最小的身体异常,到最坏的事故出现,都要有预案。教会必须能在任何情况下,控制住局面。”
“其次,调查。”主教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窗棂,“通知警卫局,以‘内部稽核,排查物资管理流程漏洞’的名义,让他们动起来。但警卫局那些人,在皇城这摊浑水里泡得太久,骨头都软了,遇到可能牵扯到某位显贵或者需要深挖的线索,怕是只会和稀泥,磨磨蹭蹭,最后不了了之。”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从‘寂静之手’中选派精锐,混入稽核队伍。他们的任务有三:其一,确保调查能真正触及核心,而不是被基层的敷衍或中层的包庇所阻挡。其二,仔细观察,在这次‘疏忽’的背后,有没有内部其他派系不安分的手,在试探,甚至在蓄意制造混乱?其三,查清这批圣水最终可能的流向,是否牵扯到皇城内某些……对我们过于好奇的‘大人物’?我要知道,是单纯的愚蠢,还是精心的算计。”
他的语气变得格外凝重:“记住,禁卫的行动必须在暗中进行。他们是我们洞察真相的眼睛和利刃,而不是打草惊蛇的响箭。在获得确凿证据和厘清内部脉络之前,不要轻举妄动。我们需要的是清理门户的名单,而不是一场提前引爆的丑闻。”
说完,他不再理会埃德加,迈着沉稳的步伐,慢慢走向旁边一张铺着深红色天鹅绒垫子的高背椅,坐了下来。恰好,一束格外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棂,完整地笼罩住他,将他那身红衣映照得仿佛在燃烧,而他的面容则在光晕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
埃德加执事惴惴不安地,几乎是用脚尖踮着地,也慢慢地挪到主教椅旁,却小心地停留在阳光照射范围的边缘,让自己的一半身体隐没在殿堂的阴影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声音细若蚊蚋地问:
“阁下……我们……我们至今还未对‘神恩之泉’进行过完整的人体实验。它的效果,尤其是对普通人的长期影响和潜在危害……完全是未知的。我担心……万一那些流入民间的圣水被人饮用,可能会……可能会引发一些……不可预知的变异,甚至……制造出怪物,引起民众恐慌……”
这是他最深的恐惧,未知总是最令人不安。
红衣主教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在听一段与己无关的、平淡的诵经。他甚至淡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牵动了嘴角深刻的法令纹,却没有任何温度,反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残酷的平静,如同云端的神祇俯瞰着尘世间蝼蚁的徒劳挣扎。
“埃德加执事,”他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圣堂里产生微弱的回音,“你为什么总是着眼于麻烦,而看不到其中的‘机遇’呢?”
他微微侧过头,阳光照亮了他半边脸颊,那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
“那些不幸,或者说,‘幸运’地喝下加强版圣水的人,他们……不就是你们一直在寻找的、最‘理想’的活体研究对象吗?难道还有比这更真实、更直接的观察样本吗?”
埃德加猛的一震,豁然抬头看向主教,眼中充满了震惊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位大人的内心。随即,他又像被无形的火焰烫到一般,迅速低下头,被冷汗浸透了内衫的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彻底明白了主教那平静话语下隐藏的、冰冷刺骨的意志。
“另外,以‘寂静之手’为核心,组建外勤观察组……”主教不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远处的神像,语气淡漠却带着绝对的命令,“让他们分散出去,任务是监视、倾听、感知皇城一切异常动向。无论是离奇的死亡案例、突发的怪诞疾病,街头巷尾开始流传的诡异传闻,下水道或贫民窟里的异样声响,还是……真的出现了什么力量超常、形态扭曲的——按你的说法——‘怪物’。”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椅子的扶手。
“一旦发现,尽量捕捉。活的,优先。然后……送到你的实验室去。这不正是你们需要的,‘研究资料’吗?然后仔细研究,我要知道圣水在他们身上展现出的每一种可能。”
红衣主教阿尔伯特的目光掠过埃德加低垂的、油腻头发稀疏的头顶,仿佛穿透了彩绘玻璃上圣徒受难的故事,投向下方那座由无数欲望与绝望构成的、呼吸着的城市。在那里,他的“圣水”正如同投入静水的一颗毒饵,其结果连他也无法全然预料。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学术探究般的兴味与冷酷,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在他眼底短暂闪过,随即又被深潭般的、不容置疑的平静吞没。他无需怜悯,只需答案与绝对的掌控。这或许残酷,但欲行逆天之事,窥探神之领域,必有非凡之决断,与承受随之而来一切代价的觉悟。
埃德加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但他不敢有丝毫违逆,连忙躬身,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是!是!阁下英明!我……我立刻去安排!”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后退,步伐仓促而凌乱,很快就退入了圣堂侧面的阴影拱廊之中,身影被浓郁的黑暗彻底吞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圣堂中央,红衣主教依旧安然地坐在那张高背椅上,整个人沐浴在灿烂而温暖的阳光之下,红色的衣袍像一朵盛开的、寂静的彼岸花。光与影在他身边划开了泾渭分明的界限,他居于光中,面容平静,仿佛刚才那番关乎人命、冷酷而现实的决策,与他此刻沐浴神恩的虔诚姿态,毫无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