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事处狭窄的房间内,空气凝滞,漂浮着陈年纸张与廉价墨水的酸腐气味。一盏挂在低矮天花板上、符文能量即将耗尽的莹石灯照明。光线昏黄,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人影。
年轻的办事员维恩,就坐在这片昏聩光线的中心。
他非常瘦削,一身帝国基层文员的深灰色制服像是挂在衣架上,肩线不合身地塌陷下去,衬得他脖颈愈发细长。制服肘部磨得有些发亮,领口浆洗得僵硬,却依旧无法掩盖一股陈旧的气息。他的脸颊缺乏这个年纪应有的血色,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薄薄的嘴唇总是紧抿着,唇角微微下垂,形成一道饱含厌倦与疲惫的纹路。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颜色很浅,像是被水反复冲刷过的灰色石头,看人的时候,目光缺乏焦点,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实体,落在某个更遥远、更虚无的地方。
农妇坐在他对面,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脸上是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仿佛灵魂已被抽走,只留下一具被苦难腌制过的躯壳,来完成最后这道手续。上个月,她的小女儿失踪了。三天前,人们在河下游的淤泥里拖上来一具小小的、被鱼虫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尸首。
“名字。”维恩的声音平稳,像一块投入枯井的石子,听不到回响。
她报出了女儿的名字,声音干涩、沙哑,但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艰难地抠出来。
维恩的目光落在文件上:“身份凭证。”
农妇沉默了。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缕用红绳仔细系好的、枯黄柔软的头发,和一小块洗得发白、却仍能看出原本鹅黄色的碎布。“大人……这是从……从她身上……”她的话戛然而止,喉咙里发出被扼住般的咯咯声,无法再说出“尸体”两个字。她只是将那两样东西,像供奉祭品般,轻轻推过桌面。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但依旧努力挺直脊背,仿佛这最后的体面是她能为女儿捍卫的唯一东西。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她粗糙的手背上,她甚至没有去擦。
维恩的视线在那缕头发和碎布上停留了几秒,像在看两件无关紧要的证物。他抬起眼,目光里没有任何温度:“根据《帝国抚恤发放通则》第七条第二款,因意外、灾害致遗体严重损毁、无法通过常规方法辨识者,需提供以下任一证明:
“一、由帝国认证的医官或教会执事以上神职人员出具的《特殊遗体身份勘验文书》,确认遗物与遗体存在直接关联。
“二、由事发地治安官及两名非亲属见证人共同签署的《身份联合认定担保书》。”
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那句总结性的话:“简而言之,死,需见可辨之尸。你提供的这些,不属于法定证据。”
“可辨”两个字,像两把冰锥,瞬间刺穿了农妇勉力维持的平静。
“那……那就是我的女儿啊……”她重复着,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她叫那个名字……她穿着那衣服……她……”
“发现尸体的巡官大人认得这料子……他说,上月集市上,只有我给我家丫头扯了这块鹅黄色的布……他说,这或许能当作个凭证……”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维恩,眼神不再是哀恸,而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逐渐冻结的惊骇。她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和骨髓。周围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世界变成了一片灰白、无声的荒原。她女儿的命,她最后的希望,在这个男人口中,竟然抵不过“可辨”这两个轻飘飘的字。
“那……那就是我的女儿啊……”她重复着,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陌生的、冰冷的空洞。“她叫那个名字……她穿着那衣服……她……”
但维恩的声音,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可怖的平稳,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像在用一把钝刀,一下下地切割着农妇最后的神智:“不符合规定,抚恤金无法发放。
辩解是徒劳的。逻辑在绝对的悲痛面前毫无意义。她终于明白,对方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张她永远无法提供的、冰冷的纸。一直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堤坝,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她伏在冰冷的桌面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哭声里充满了野兽般的痛苦与无助。“我的孩子啊……我苦命的孩子……”
维恩静静地看着她,脸上依旧是那片麻木的平静,只有放在膝盖上的、藏在桌下的左手,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
哭声渐渐力竭,转化为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的愤怒。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维恩,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规定!规定!你们眼里只有规定!”她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泣血的控诉,“那是我女儿的买命钱!你们这些趴在死人身上喝血的东西!你就是想贪了这笔钱!我知道!你就是那个魔鬼!帝国养出来的吃人魔鬼!”
尖锐的辱骂在狭窄空间里撞击回荡。维恩承受着这一切,眼神没有丝毫闪烁。
直到她力竭,他才用那贯穿始终的、令人窒息的平静语调开口:“你可以去开具‘尸体身份推定证明’。”他公式化地指示,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带上这些物品,去教会公证处,找一位执事以上的神职人员为你见证并出具文书,证明该遗物‘高度可能’属于你的女儿。或者,去治安所找两名巡官为你作保。”
他清楚地知道,让一个农妇去求得高高在上的教会执事的帮助,或让忙碌的巡官为无头案作保,其难度不亚于让尸体复活。这不是拒绝,而是一条看得见却永远走不通的路。
“拿到任何一份证明,”他最后说道,“再回来重新提交申请。”“现在不符合现行规定,抚恤金暂时无法发放。”他补充道,用词汇精准而残忍。
农妇像是被这句话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她死死瞪着他,那眼神里的恨意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但更深的是彻底的无望。她踉跄着站起身,没有再说一句话,像一具被夺走了最后灵魂的空壳,蹒跚地消失在了门口。
门被带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办事处内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劣质墨水与陈旧纸张混合的酸腐气味,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绝望的尖锐回响。
维恩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坐了几秒钟。然后,他缓缓地、几乎是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右手边最底下的一个抽屉。动作里带着疲惫与决绝。
里面那个不起眼的铁盒中,几枚银币和几张魂链券静静地躺着。其中一枚银币的边缘,像沾着一点来自河滩的、已经干涸发黑的泥点。
他的目光落在上面,久久没有移动。
他知道,他就是那个魔鬼。
但他也知道,他那患病的女儿,此刻正需要等着他带回能压制咳血的“圣水”。那昂贵的圣水需要每月购买,自己的工资和这丧尽良心获得的抚恤金,正好能够维持得起生活开支和圣水钱。
他面无表情地合上抽屉,发出轻微而决绝的“咔哒”一声。
办事处后堂,薪资发放窗口排着稀疏的队伍。空气里弥漫着同样的陈旧气味,但多了几分焦灼。维恩捏着那个薄薄的信封,指尖传来的分量让他心头一沉。走到角落飞快地捻开点数,他的眉头立刻锁紧了——又少了。
那缺失的数额不大,却像鞋里的一颗小石子,持续不断地硌着他本就紧绷的神经。他捏着薪资条,指甲几乎要嵌进纸张里。犹豫了片刻,一种混合着卑微与必要勇气的情绪推着他,走向走廊尽头那间稍大一些的办公室。
门虚掩着。维恩轻轻敲了敲。
“进。”里面传来上司格罗夫粗哑的声音。
格罗夫是个壮硕的中年男人,制服绷在他身上,勾勒出圆滚的肚腩。他正埋首于一份文件,头也没抬,仿佛进来的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格……格罗夫大人,”维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将薪资条小心地放在桌沿,“抱歉打扰您。我刚刚领了薪资,发现……数目似乎有些出入,比上月少了一点……”
格罗夫终于抬起头,一双浑浊的眼睛在肥厚的眼皮下打量着维恩,像在审视一件物品。他没有去碰那张薪资条,只是用粗短的手指敲了敲桌面。
“哦,那个啊。”他语气随意,带着点不容置疑,“工服费。你身上这套都快磨出洞了,有损我们办事处的形象。统一换新的,费用从薪资里预扣。”
维恩的心沉了下去。工服费?他从未听说有什么新工服,更别提自愿预扣费用了。这不过是又一种巧立名目的克扣。他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因屈辱而产生的微红,嘴唇动了动,想争辩这不合规矩。
但格罗夫似乎看穿了他的一切。男人的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混合着高档烟草和廉价香水的气味压迫过来,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铁砧般的沉重:
“啧,”他咂了下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维恩啊,你是不知道,外面多少人盯着你这张椅子呢。都说咱们这儿是‘肥差’…”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在维恩脸上扫过,像是要看清他每一个细微的反应,“随随便便,笔尖动一动,改几个无关紧要的字,那些泥腿子一家子的买命钱,不就……呵呵。”
他干笑两声,话锋却陡然一转,带上了一种**同病相怜的虚伪感慨:
“可我觉得啊,这活儿……又脏又累。咱们明明是为帝国办事,是体面人,一天到晚跟那些晦气、哭哭啼啼的家伙打交道,忙前忙后,收拾烂摊子。结果呢?那些刁民在背后怎么骂我们的?说我们是‘吸血鬼’!哼,一群不知好歹的东西。”
他重重叹了口气,目光重新聚焦在维恩苍白的脸上,语气变得“推心置腹”,却又字字干斤:
“这活儿,是难。上下不讨好,里外不是人。所以啊,维恩,更得“谨慎’,明白吗?一步都不能走错。你得让我看到,你始终是“我们’这边的人,是跟我一条心的。这样,我才能继续保着你,坐稳这个……肥差’。”
他没有提任何具体的事,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在维恩最脆弱的那根神经上。
看到维恩瞬间煞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格罗夫脸上的威胁像潮水般退去,换上了一副近乎“慈祥”的表情。他甚至还扯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换上新的工服,精神面貌会不一样的。好好跟我干,维恩,”他的语气变得温和,却比刚才的粗暴更令人窒息,“我对手下的人从不亏待。以后,有的是你的好处。”
这空洞的许诺,这张画出来的大饼,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和掌控一切的得意。维恩听得懂每一个字背后的含义。他没有任何选择。反抗意味着失去工作,失去女儿的救命药,甚至可能面临更可怕的后果。
他垂下眼睑,掩去眸子里所有翻腾的情绪,只剩下麻木的顺从。
“是……我明白了,格罗夫大人。谢谢……您的关照。”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他拿起那张被格罗夫指尖按过的薪资条,默默地转过身,退出了办公室。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喘息。手里那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却重逾千斤。那被克扣的工资,上司赤裸的威胁与虚伪的安抚,都像一块粗糙冰冷的铁块,堵在他的喉咙口。
他知道,他只能把它,和着所有的屈辱与绝望,慢慢地,咽下去。
维恩几乎是跑着赶到那个由旧教堂改造的、帝国公办的育儿所的。因为去找格罗夫对质而耽误了时间,此刻天色已经染上了昏黄。空旷的院子里,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女儿——以及女儿身边那个穿着过于艳丽、与周围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的身影。
他悬到嗓子眼的心,猛地落回了原处,甚至带起一阵酸涩的悸动。他认识那个女人。
那是住在同一条街尾的莉娜,一位“夜莺”。她妆容有些脱落,露出了眼下的疲惫,但看向小女孩的眼神却带着一种与自身职业不符的温柔。
莉娜也看到了他,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带着戏谑的笑容,打破了周遭的沉闷。“哟,我们的大忙人总算来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暖意,“你再不来,你家这小天使都快不认识爸爸咯。”她轻轻捏了捏小女孩的脸蛋。
维恩脸上的肌肉动了动,那试图回应的“微笑”最终只化为一抹更深的疲惫,沉淀在他灰色的眼眸里。“莉娜小姐,”他声音依旧平稳,带着感激,“谢谢你看着她。”
“街坊邻居的,客气什么。”莉娜摆摆手,身上的廉价饰品叮当作响。她俯身对小女孩柔声说:“好啦,你爸爸来了,莉娜阿姨要走啦。”说完,她直起身,对维恩投去一个复杂的眼神——混合着理解、同情,以及一丝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淡然,随即转身,踩着有些不太稳的步子,融入了昏暗的街角。
维恩牵起女儿小小的、温热的手。回家的路漫长而安静,只有女儿清脆的声音像敲击碎玻璃一样,打破黄昏的寂静。
“爸爸,今天嬷嬷教我们唱了新歌!”
“爸爸,小杰把他的面包分了我一半,他说我太瘦了……”
“爸爸,我看到一只翅膀是蓝色的鸟,就停在窗户外面!”
她叽叽喳喳地分享着这一天微不足道却在她世界里闪闪发光的趣事。维恩安静地听着,黄昏的光线将他瘦削的身影拉得很长,依旧那样昏暗,仿佛永远也洗不净这世间的灰暗。
“很好,”他紧了紧握着女儿的手,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仿佛在确认某种真实的存在,“听起来挺有趣的。”
维恩牵着女儿的手,走进了他们那个位于小巷尽头的家。小屋有些破旧,墙皮带着细微的剥落,但处处收拾得异常整洁,仿佛以此来对抗外部世界的混乱与肮脏。
一进门,女儿就像一只被关久了的小麻雀,重新变得喋喋不休,活力从她小小的身体里满溢出来。
“爸爸,你看我叠的纸鸟!”
“爸爸,嬷嬷说我的头发像妈妈的……”
“爸爸,明天我们可以吃有蜂蜜的面包吗?”
维恩喜欢听女儿说话,甚至可说是痴迷。这叽叽喳喳、不谙世事的声音,是他在这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世界里,唯一能暂时抛却现实枷锁的避难所。在这片由童言稚语构筑的净土上,他不再是那个冷酷的办事员,只是一个父亲。
“嗯,纸鸟很漂亮。”
“你的头发确实像妈妈,很软。”
“好,明天我去换一点蜂蜜。”
他平静地回应着,声音里带着白天从未有过的柔和。他早已准备好了简单的晚饭——一些炖煮得烂熟的豆子和一小块黑面包。然而,就在女儿安静吃饭的时候,一阵细微的、压抑的咳嗽声突然响起。
维恩的手瞬间僵住。
那咳嗽声起初很轻,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随即却猛地剧烈起来,如同破碎的风箱被强行拉扯。女儿的小脸迅速憋得通红,呼吸变得急促而痛苦,瘦小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维恩像被针刺般弹起,冲进自己的卧室。他在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盒里,手有些发抖地取出一支细小的水晶瓶,里面荡漾着微光闪烁的液体——那珍贵的“圣水”。他几乎是撬开女儿的嘴,将几滴液体小心翼翼地灌了进去。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逝。终于,那骇人的咳嗽渐渐平复,女儿脸上骇人的潮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弱的、但总算回归的淡淡血色。维恩紧紧抱着她,直到她微弱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稳。
之后,是沉默的洗澡,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他将女儿安置在狭窄却干净的小床上。
“爸爸,讲个故事吧。”她轻声要求,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望着他。
维恩坐在床边,用他那平稳的、听不出波澜的语调,讲起了正义的骑士打败邪恶魔王的俗套故事。女儿听得津津有味,眼中闪烁着光芒。
“我以后也要当正义的伙伴,打败所有的坏人!”她挥舞着小拳头,语气坚定。
维恩看着她,只是平静地笑了笑,轻轻拍着她的背。“睡吧。”他低声说。
就在他以为女儿即将入睡时,她却忽然睁开眼,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轻轻碰了碰他紧锁的眉头。“爸爸,”她的声音带着睡意,却异常清晰,“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呢?”
维恩只是深吸一口气,将那几乎要决堤的情绪死死封住,重新换上那副平静的面具,只是嘴角的线条变得更加僵硬。
“没有不开心,”他撒谎,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爸爸只是……有点累了。”
他俯下身,在女儿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这个吻带着无尽的怜爱与无法言说的愧疚。
“快睡吧。”
直到女儿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彻底陷入沉睡,维恩才缓缓站起身。他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唯一的结婚照上。照片里,过世的妻子笑得温婉明媚,那双曾经盛满对未来的憧憬的眼睛,此刻正穿透时光,静静地凝视着他。
就在这一刻,窗外传来了淅淅沥沥的声响。
起初,雨点很轻,小心翼翼地敲打着窗玻璃,像是不愿惊扰这屋内的宁静,又像是一声声迟疑的叩问。但这份轻柔并未持续多久,雨势逐渐绵密起来,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划出一道道扭曲的、如同泪痕般的水迹。窗外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对面屋顶的轮廓融化在灰暗的水雾里,只有屋里那盏昏黄的灯,在湿淋淋的玻璃上投下一团摇曳而孤寂的光晕。
维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化作了另一道阴影。照片中妻子的笑容,女儿睡梦中偶尔因呼吸不畅而发出的细微鼾声,与窗外那越来越响的、无尽的雨声交织在一起。
那雨声,不再是轻柔的叩问,而是变成了万千根冰冷的针,持续不断地扎在他的心口;又像是无数含混的、来自河滩边的呜咽与办事处里农妇的控诉,汇聚成了淹没一切的潮汐,反复冲刷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堤岸。
在这一片窒息的、外在的平静之下,维恩的心中,正席卷着一场无人得见、也无法停息的狂暴骤雨。窗外的每一滴雨,都像是他无法流出的眼泪,冰冷地、沉默地,洒满了这沉沦的世界。
窗外的雨没有停歇的迹象,从淅淅沥沥变得绵密而执着。女儿已然安睡,照片上的妻子永恒地微笑着。维恩轻轻带上家门,将自己投入那片冰冷的潮湿之中。他没有打伞,任凭雨水浸透他,仿佛这天然的泪水能替他冲刷掉一些什么。他需要一种实感,一种能将他从内心那片狂暴骤雨中暂时打捞出来的力量。
他走向街尾,敲响了一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门。
莉娜打开门,看到浑身湿透、眼神空洞的维恩,她没有丝毫惊讶。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侧身让他进来。“看来今晚的雨,淋湿了不少人。”她轻声说,语气里没有调侃,只有一种淡淡的了然。
接下来的事情,像一场沉默的仪式。没有温情,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急切。维恩的动作带着一种绝望的力量,仿佛想通过肉体的触碰来确认自己还活着,想在她人的温度里驱散骨髓中的寒意。莉娜接纳着他,像一块早已习惯被潮水拍打的礁石,在专业的包容之下,或许也隐藏着一丝对同类命运的悲悯。
风暴终会过去。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疲惫的呼吸声,与窗外未停的雨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烟草和一种无言的空虚。
“今天……”维恩望着天花板上晕开的水渍,忽然开口,声音沙哑,“……我又成功扮演了一次‘吸血鬼’。”他用上了那个农妇诅咒他的词,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莉娜在一旁轻轻笑了一下,笑声干涩。她点燃一支细长的烟,微弱的火光照亮她疲惫的侧脸。“巧了,”她吐出一缕青烟,“我今晚伺候了一位‘可怜的人’。他完事了还在我这儿诉苦,说他上司如何精明地克扣了手下伙计的‘工服费’。”
维恩沉默了片刻。“……那伙计真可怜。”
“谁说不是呢?”莉娜的目光穿过烟雾,望向漆黑的窗户,“说不定那伙计回去,正用那被克扣的钱,给他女儿买能镇咳的‘圣水’。”
一句话,像一把精准的匕首,同时刺中了他们两人。房间里陷入更深的寂静,只有雨声喋喋不休。
“这雨,下得人心里都发霉了。”莉娜换了个姿势,仿佛要甩掉什么重负。
“嗯。”维恩应了一声,“但总比出太阳好。阳光太亮,照得人……没处躲。”
这句看似莫名其妙的话,莉娜却听懂了。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的痛苦、他们的不堪都将无所遁形。唯有在这片共同的黑暗与雨声中,他们才能短暂地卸下伪装,承认彼此的残破。
“……是啊。”她最终轻声回应,“没处躲。”
沉默再次蔓延,但这一次,沉默中仿佛充满了未说出口的故事。莉娜掐灭了烟蒂,在昏暗中再次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街头传闻。
“你知道吗,我们这儿,以前有个姐妹。”莉娜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段往事,“傻姑娘一个,早年被个小混混骗了身子,最后沦落到这儿。后来,不知从哪儿听说她娘在家乡病得快不行了。”
她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波澜。
“她想多弄点钱,救命钱。她去找以前一个常客,有点小钱的中年男人,求他关照。那男人以前对她甜言蜜语,那次却呵呵冷笑,说:‘我以前喜欢你,是图你年轻水灵。现在?你就像那臭水沟里翻出来的烂泥,谁还想沾一手腥?’”
维恩静静地听着,身体没有动,但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凝固了。
“她没往心里去?”他低声问,像是在确认某种荒谬的逻辑。
“怎么往心里去?心里装了恨,就装不下救命的钱了。”莉娜的声音依旧平稳,“她只是更拼命地接客,什么样的脏活累活都肯做,像牲口一样,总算凑够了一笔钱,以为能赶得上。”
“她回去了。回到家才发现,她娘,在她到家的三天前,就已经断了气。”莉娜的声音到这里,才极其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像琴弦将断未断时的余音,“她爹看着她,看着那笔钱,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他对她说:‘我宁愿你死在外面,也不愿意你用这种钱回来玷污这个家门。’”
房间里只剩下雨声,沉重地敲打着两个人的耳膜。
“她后来怎么样了?”维恩问,声音干涩。
“她啊……”莉娜吸了口气,仿佛需要力气才能把话说完,“她没吵也没闹,偷偷把那笔沾着‘脏’的钱,塞在了她爹床铺底下。然后她就回来了,回到了这座吃人的城里。她把这事跟她那个混混男朋友说了,大概是心里太苦,想找根稻草靠一靠。那男人一边喝着劣酒,一边敷衍地说‘想开点’。”
她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无声的冷笑。
“没过几天,她生意越来越难做,人也像失了魂。然后,她那个男朋友,找到了新欢,转头就把她从租的屋子里赶了出来,连件像样的行李都没让带。”
“最后呢?”维恩几乎能猜到结局,但还是问了。
“最后?”莉娜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维恩,她的眼神空洞而疲惫,“没有最后了。她不见了,就像一滴水掉进了臭水沟,再也找不着了。谁也不知道她是死了,还是换了个地方继续烂掉。”
故事讲完了。房间里陷入一种比之前更深刻、更无助的寂静。这个关于“失踪”姐妹的故事,像一则黑暗的寓言,道破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无论怎样挣扎,最终都可能无声无息地沉没,连一点涟漪都不会留下。
维恩静静地躺着,听着雨声,听着莉娜轻微的呼吸。那股驱使他来到这里的尖锐痛苦,似乎变得钝重了,扩散成一片无尽的、冰冷的疲惫。他没有得到救赎,只是在一片泥泞中,找到了一个能暂时一同沉溺的同伴。
过了不知多久,他起身,沉默地穿上那套依旧潮湿、象征着枷锁的制服。他将几枚微薄的银币放在床头柜上,动作机械而准确。
莉娜没有看那些钱,也没有说话。
他拉开门,重新走入那片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夜之中。雨水依旧冰冷,但他的内心,此刻只剩下一种比雨水更寂静、更沉重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