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与奥菲莉亚·维尔默特约定的日子。
清晨,微光透过工作室唯一的窄窗,在弥漫着金属和蚀心粉尘屑的空气里投下一道斜斜的光柱。雷恩在盥洗盆前停下脚步,冰冷的水流冲刷着他指间日积月累、难以彻底洗净的符文燃料污渍。
他抬起头,看向挂在墙面上的那面旧镜子。镜中的男人,依旧拥有着那头如同淬炼过阳光般的灿烂金发,只是此刻几缕发丝被水沾湿,略显凌乱地贴在饱满的额前。那张曾被莉亚偷偷形容为“像是从旧诗篇里走出来的”俊朗面孔上,此刻却寻不见丝毫诗意的悠闲。他的下颌线不自觉地紧绷着,唇线抿成一道克制的直线,使得那张原本温和的脸庞显露出一种近乎冷硬的轮廓。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双蓝色的眼眸,颜色依旧清澈,如同秋日晴朗的湖面,但此刻湖面上却笼罩着一层无形的薄雾,那是犹豫与决绝交织的痕迹。眼底深处,那份惯常的、支撑着他走过艰难岁月的沉稳光芒,似乎也因内心正在进行的激烈拉扯而微微摇曳,显得心事重重。
他转身,小心翼翼地取下那件唯一体面的深灰色外套。当他修长的手指抚平衣领并不存在的褶皱,指尖无意识地掠过内侧那道细密得几乎无法察觉的缝补痕迹时,动作是那样轻柔。那是莉亚在某个冬夜,就着昏黄的灯火,用她尚且无力却无比专注的手,一针一线为他缝上的温暖与牵绊。
穿上这件外套,仿佛不仅仅是套上了一层体面的伪装,更是将一份无形的、沉重的责任披挂在了肩上。他最后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镜中那个眼神重新归于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疏离感的自己看了一眼,然后转身,推开门,走进了那片属于奥菲莉亚的、让他感到陌生又必须面对的晨光之中。
他知道,今天这场会面注定无果。他是挣扎在生计线上的平民符文匠,手掌粗糙,指缝里还残留着洗不净的金属碎屑和蚀心粉燃料的淡淡腥气;而奥菲莉亚,是维尔默特家备受宠爱、不谙世事的贵族小姐,指尖应只沾染过墨香、琴弦与玫瑰的芬芳。他们的世界,从出生起就如同两条互不相交的平行线,纵使因偶然的际遇短暂靠近,终将沿着各自的轨迹,延伸向截然不同的远方。
然而,出于对那位善良姑娘本身、而非其身份的尊重,他还是决定赴约。当面说明,远比无声无息地放鸽子要好——即便他心知肚明,坦诚有时比沉默更残忍,如同亲手撕开初绽的花苞。
他提前一刻钟到达了那家名为“晨曦花园”的咖啡馆附近。秋日的阳光带着一种透明的质感,懒洋洋地洒在干净的街道上。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停在街对面一棵叶子已渐染金黄的桐树下,目光穿过稀疏的枝叶和车马扬起的微尘,投向那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
只一眼,他便看到了她。
奥菲莉亚已经到了,独自坐在窗边那个她提及的、能看见街景的位置。她今天格外不同。往日里如瀑般随意披散在肩头的浓密黑发,被精心地编成了优雅而繁复的发髻,几缕不易察觉的微卷发丝刻意垂落在耳侧和颈边,柔和了她略带忧郁的侧脸线条,也露出了那段白皙修长的脖颈。她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水蓝色连衣裙,领口点缀着细小的珍珠,与她耳垂上那对微光闪烁的珍珠耳钉相映成辉。
此刻,她正微微垂着头,专注地看着铺在亚麻桌布上的菜单,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扇形的阴影。透过明亮的玻璃,他能看到她脸上施了恰到好处的淡妆,遮掩了少许天生的苍白,唇上点了温柔的豆沙色,让她那张本就精致的面容,在柔和光线的雕琢下,竟焕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他从未见过的明媚风情。连雷恩这样平日里只与冰冷符文和金属打交道、不解风情的男子,隔着一条街,也不由得心头一跳,怔忡了一瞬。
她面前的桌上,除了菜单,还放着一个用浅蓝色丝带系着的小巧礼盒,以及一杯她先前到来时点下、似乎只为安抚自己紧张心情,却一口也未动过的清水,此刻已不再冒热气。
她不时会抬起头,望向门口的方向,那双惯常带着些许朦胧忧郁的黑色眼眸里,此刻清晰地闪烁着一种混合了期待与淡淡紧张的光芒。每一次抬头,她放在桌下的手都会无意识地轻轻整理一下本就十分平整的裙摆。
她显然极为、极为重视这次约会。
这份清晰无误的认知,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雷恩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而持续的隐痛。他几乎能预见到,当自己说出那些早已准备好的、理智而冷酷的话语时,她眼中那簇小心翼翼呵护着的、明亮的光芒,会如何一点点碎裂、黯淡下去。他即将扮演那个亲手打破这份美好期待的、残忍的角色。
在原地默立了片刻,雷恩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秋日微凉的空气和那份沉重的愧疚一同压入肺腑。他终于迈开脚步,推开了那扇挂着黄铜铃铛、沉重而光洁的玻璃门。
铃铛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奥菲莉亚应声抬头。在目光触及他身影的瞬间,她脸上那种等待时的不安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清晰可见的、带着羞怯与喜悦的红晕,迅速从脸颊蔓延至耳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唇边绽开一个发自内心的、有些紧张的笑容。
“雷恩!”她的声音比平时稍显急促,带着显而易见的欢欣,“你……你来了。”
雷恩走到桌前,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自然,点了点头:“抱歉,让你久等了。” 他注意到她今天身上有一股极淡的、像是铃兰与雪松混合的清雅香气,与他工作间里常年弥漫的金属和燃料气味格格不入。
“没有,完全没有!我也刚到不久。”奥菲莉亚连忙摆手,请他坐下。侍者适时地送来菜单,短暂地打断了这初始的寒暄。
点单的过程略显沉默。奥菲莉亚似乎努力想找些话题,指尖在菜单的边缘轻轻摩挲。“这里的蜂蜜松饼……听说很不错。还有他们特制的蔷薇花茶……”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试探。
“我都可以,你决定就好。”雷恩的回答客气而疏离。
最终,她为他们两人点了一份松饼,一壶花茶,以及一杯雷恩随口提到的黑咖啡。
等待餐点的时候,气氛微妙地凝滞着。奥菲莉亚的目光几次悄悄落在雷恩脸上,又在他有所察觉前迅速移开,转向窗外,假装在看街景。她放在膝上的手,手指微微绞紧了水蓝色的裙料。
“莉亚小姐……她最近好吗?”她终于找到了一个似乎安全的话题,重新转过头来看向他,眼神里带着真诚的关切,“我……我一直很惦记她。”
提到妹妹,雷恩的眼神柔和了些许:“谢谢关心,她好多了。最近……甚至能试着站起来一会儿。” 他没有提及圣水,但那确实是莉亚身体状况改善的唯一原因。
“真的吗?那太好了!”奥菲莉亚的喜悦显得真切而毫无杂质,仿佛莉亚的好转于她而言是件值得庆祝的大事。这纯粹的善意,让雷恩心头那份负罪感愈发沉重。
餐点很快送上。雕刻成藤蔓花纹的白瓷茶壶,小巧精致的点心碟,以及他那杯散发着浓郁苦香的黑色液体。奥菲莉亚小心翼翼地为他斟茶,动作优雅,水蓝色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
她开始谈论最近在音乐会上听到的一支曲子,描述着旋律如何让她联想到雨后初晴的森林;又说起在家族图书馆里偶然翻到的一本关于古代符文理论的孤本,语气中带着分享的雀跃,似乎努力想在他熟悉的领域找到共鸣。
雷恩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简短地回应一两个字。他看着她说话时,那双变得格外明亮的眼睛,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唇角始终噙着的、带着期盼的浅浅笑意。他注意到,她今天的一切——从发髻的样式,到裙子的颜色,到选择的谈话内容——似乎都经过了精心的准备,只为了能与他共度这短暂的、她所期待的时光。
这份认知,像不断收紧的绳索,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握着温热的咖啡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杯中的黑色液面,映出他凝重而挣扎的眉眼。
是时候了。
他必须在她构筑的、这看似美好的幻梦沉浸得更深之前,亲手将其打破。
“奥菲莉亚小姐。”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断了她正说到一半的、关于那本符文古籍的趣事。
少女脸上的笑意蓦地僵住,像是预感到某种无形的重压即将降临。她卷曲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灰蓝色的眼眸中,那明亮的光彩一点点收敛,被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所取代。她放在桌下的手,无声地攥紧了。
咖啡馆里,悠扬的钢琴曲仍在流淌,邻桌客人的低语和杯碟碰撞的清脆声响,此刻都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雷恩抬起眼,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决绝,迎向她那双开始流露出不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