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四年冬,朔风卷着雪粒子砸在吴桥县城的土墙上,簌簌落满屋檐。铅灰色的天压得极低,像是要把这片冻僵的土地生生裹进冰壳里。城门口的老槐树早没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冰凌,风一吹就发出细碎的脆响,混着远处士兵甲胄碰撞的叮当声,在空荡的街巷里飘得很远。
“让让!都给我看好了 —— 这就是敢偷王老爷家鸡的辽贼!”
尖利的喝骂刺破雪幕,三个穿着绸缎棉袄的恶仆推着个士兵往街心走。那士兵裹着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灰布棉甲,棉甲下摆磨得露出了里面的麻絮,雪落在上面融成水,顺着甲缝往下淌,在冻硬的泥地上拖出一道湿痕。他左脸肿得老高,青紫色的淤伤从眼角蔓延到下颌,嘴角还挂着血丝,双手被粗麻绳反绑在身后,每走一步都要被恶仆用木棍戳一下后腰。
“呸!辽人就是贼骨头!” 街边一个裹着蓑衣的老汉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冻得通红的手指着那士兵,“占着我们山东的地,吃着我们的粮,还敢偷东西 —— 早知道就该让建州兵把你们这些辽崽子全赶走!”
“可不是嘛!” 旁边卖烤红薯的摊贩凑过来,手里的铁铲在炉子上敲得砰砰响,“我昨儿听人说,老奴酋那边待辽贼比咱大明好多了,不光分地,还给银子娶老婆呢!哪像咱这儿,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你小声点!” 穿蓝布袄的妇人赶紧拉了拉摊贩的袖子,眼神往那士兵身上瞟了瞟,“小心被当兵的听见 —— 不过话说回来,皮岛来的兵哪有好东西?当年毛文龙在的时候,就没少祸害沿海的百姓,现在换了孔参将,还不是一路货色?”
那士兵听见这些话,头垂得更低了,冻得发紫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他叫刘二,是孔有德手下的辽东兵,跟着队伍从登州出发赴援大凌河,走了快半个月,粮草早就断了。昨天夜里实在饿得扛不住,才趁黑摸进王家庄园的鸡窝,想偷只鸡给同屋几个快饿晕的弟兄分着吃,没成想刚抓住鸡就被王家家丁逮了个正着。
“快点走!别磨蹭!” 领头的恶仆踹了刘二一脚,鞋尖上的雪沫子溅了刘二一裤腿,“王公子说了,要让全城人都看看,敢动王家东西的下场!”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雪地里的冰碴被马蹄踏得飞溅。街两旁的百姓赶紧往旁边躲,只见二十多匹战马冲破雪雾奔来,最前面两匹马上,坐着两个身披黑绒披风的将领。左边那个面膛黝黑,眉毛浓得像两把刷子,正是登州参将孔有德;右边那个留着络腮胡,眼神锐利,是同部参将李九成。
孔有德勒住马,目光落在被推搡的刘二身上,眉头一下子拧了起来。他身后的士兵个个面带菜色,棉甲上都沾着雪和泥,显然也是饿了许久 —— 出发前粮草官说 “每兵日支米一升五合”,可到了半路,粮仓就空了,地方官府又不肯接济,弟兄们只能靠挖野菜、啃树皮充饥。
“住手!” 孔有德的声音像裹了冰碴,掷在雪地里格外响亮,“他是我手下的兵,你们凭什么打他?”
领头的恶仆抬头看见孔有德,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又挺了挺胸,手里的木棍往地上一戳:“孔参将?我们是王象春老爷家的人!你这兵偷了我们王家的鸡,按规矩就得游街示众!王老爷可是前朝进士,你们当兵的也敢惹?”
“偷鸡?” 李九成在马上冷笑一声,指了指刘二冻得干瘪的脸,“我们弟兄们快饿毙在路上了,不过是想找口吃的,怎么就成偷了?你们王家良田千亩,粮仓里的粮食堆得都快发霉了,就不能分点给赴援的将士?”
“呸!我们王家的粮食,凭什么给你们这些辽贼?” 恶仆刚说完,人群里突然挤出个穿锦袍的年轻人,面白无须,手里把玩着玉扳指,正是王象春的儿子王公子。他走到刘二身边,用脚踢了踢刘二的膝盖,让刘二跪了下去,然后抬头看着孔有德,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
“孔参将想救他也行 —— 不过我王家的规矩不能破。你从我的胯下钻过去,我就放了他,怎么样?”
这话一出口,街两旁的百姓都屏住了呼吸,雪好像都下得慢了些。孔有德跳下马背,手指紧紧攥着缰绳,指节都泛了白。他身后的士兵们也都抬起头,眼里满是怒火,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刀鞘上。
王公子见孔有德没动,又往前凑了凑,仰着下巴说:“怎么?不敢?你们辽人在皮岛的时候,不就……”
“唰!”
话音还没落地,孔有德突然从腰间抽出弯刀,寒光在雪地里一闪。王公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下身一阵剧痛,他惨叫一声 “啊!!”,双手捂着胯间倒在雪地里,鲜血瞬间染红了身下的白雪。
恶仆们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要跑,李九成手下的士兵立刻冲上去,几下就把他们按在了地上。
孔有德翻身下马,走到刘二身边,一刀砍断了绑着他的绳子,然后转身对着身后的八百名辽东兵,声音像惊雷一样在雪夜里炸开:
“兄弟们!咱从辽东到山东,为的是保大明江山,可大明待咱们怎么样?粮草不给,百姓辱骂,乡绅欺凌 —— 今天这事,你们忍不忍?”
“不忍!” 士兵们齐声呐喊,声音震得树上的冰凌都掉了下来。
“好!” 孔有德举起弯刀,指向王家庄的方向,雪落在他的黑绒披风上,却一点都没挡住他眼里的火光,“既然不忍,咱就抢他个痛快!王家的粮食、钱财、娘们,全部分给弟兄们!出发!”
八百名辽东兵跟着孔有德、李九成,浩浩荡荡地往王家庄走去。雪越下越大,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街两旁的百姓早就跑得没影了,只剩下几个胆子大的,躲在墙角偷偷看着,只见王家庄的方向很快冒起了黑烟,火光在雪夜里格外刺眼 —— 那是愤怒的火焰,也是乱世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