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特罗的手指抚过那支O5话筒冰凉的金属外壳,上面细微的划痕记录着往昔的权威与秘密。一旁的墓碑正专注地调试着连接话筒的简易放大器,眉头紧锁。基地里只有设备低沉的嗡鸣和彼此清晰的呼吸声。
“能量线路接好了。”墓碑最后检查了一遍连接线,“电池电量充足,放大器反馈信号也正常。但是皮特罗,你确定要这么做?主动呼叫‘上面’……这感觉就像在黑暗的森林里生起篝火大喊大叫,我们不知道会引来什么。”
皮特罗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角落里那个安静的棕色公文包和桌上几件所谓的“579碎片”。“我们被动等待太久了,墓碑。每一次‘巧合’的发现,步话机里不该出现的‘指令’,还有那个恰到好处出现的罐头……都像是被精心安排好的。我不想再当提线木偶了。” 他握紧话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如果真有‘作者’,我要听听他怎么说。至少,我们要知道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墓碑沉默地点点头,退后一步,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仿佛这样就能对抗那无形无质、却重逾千钧的叙事压力。
皮特罗打开了放大器开关,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响起。他没有使用任何复杂的呼叫协议,只是用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对着话筒,用沙哑却清晰的声音说道:
“我知道你在听。”
“回答我。”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话筒里最初只有一片死寂,仿佛信号投入了虚无。就在皮特罗的心逐渐沉下时,一种感觉而非声音,顺着线路汹涌而来。
那不是语言,而是一种存在的洪流。是星辰诞生与湮灭的壮阔,是无数文明兴衰的剪影,是复杂到超越人类理解极限的规则与设定如瀑布般倾泻。在这信息的狂潮中,夹杂着一些更“近”、更“具体”的碎片:
“……皮特罗的主动性超出预期,需要调整‘孤僻值’参数……”
“……‘墓碑’的忠诚度变量稳定,可作为锚点……”
……引入ARC-7(‘永恒回廊’)的交互可能性评估……”
“……叙事一致性正受到微量干扰,启动自动修正流程……”
这些碎片化的“旁白”与宏大的背景信息交织在一起,冲击着皮特罗的感官。他感到头痛欲裂,仿佛大脑要被这些远超负荷的信息撑爆。他几乎要松手扔掉话筒,却凭借一股意志力死死撑住。
紧接着,一个相对清晰、缺乏情感波动的“声音”或者说意识流,直接回应了他的核心问题:
“为了故事。”
“熵增是宇宙的必然。所有现实终将归于热寂。而观察与叙事,是抵抗虚无的唯一方式,是存在意义的唯一证明。”
“你们的挣扎、恐惧、希望……所有情感的张力,都是最宝贵的叙事资源。”
“合作。你们的‘故事’将因我们的‘叙述’而获得不朽。”
这番“解释”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逻辑,将他们的苦难、牺牲乃至整个宇宙的存亡,都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叙事资源”。皮特罗感到一阵反胃。
“合作?”皮特罗几乎是在嘶吼,“看着我们的世界毁灭?看着所有人变成空洞的躯壳?这就是你所谓的‘不朽’?!”
那个“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好奇,如同研究者观察实验对象的反应:
“毁灭与新生,皆是叙事的一部分。5000号ARC的‘静默’是一个精彩的情节转折。而你们,是转折后关键的幸存者变量。接受设定,完成你们的角色,这便是‘合作’。抵抗……只会增加不必要的‘冲突能耗’,导致叙事线被提前‘修剪’。”
“修剪” 这个词,让一旁的墓碑猛地抬起了头,眼中闪过警觉。皮特罗也明白了其中的威胁意味——不按剧本走,就会被“弃坑”。
就在这时,连接突然变得极不稳定。话筒中传来的信息开始扭曲、破碎,夹杂着尖锐的噪音和完全无法理解的错误代码。那片宏大的“存在感”迅速退潮,仿佛信号被什么强行干扰或切断了。
在连接彻底中断的前一瞬,他们捕捉到了最后一段模糊的碎片:
“……警告……非授权……接口……检测到……底层协议……冲突……”
“……‘他’……醒了?……不可能……”
……信号源……强……制……静默……”
“嘟——”
刺耳的长音宣告了通讯的中断。放大器上的指示灯黯淡下去。地下基地恢复了之前的“安静”,但某种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皮特罗大汗淋漓地放下话筒,与墓碑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震惊和一种深切的寒意。
“他们……他们把我们的一切,都只当成一个‘故事’。”皮特罗的声音带着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荒诞和愤怒。
墓碑的表情异常凝重:“我听到了‘修剪’。也听到了最后的……‘冲突’和‘静默’。皮特罗,他们似乎……并非无所不能。他们也有害怕的东西?那个‘他’是谁?‘底层协议冲突’又是什么?”
皮特罗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棕色公文包和桌上的“579碎片”。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想法在他脑中形成。
“墓碑,也许我们想错了方向。”皮特罗的声音逐渐变得坚定,“我们一直以为这个公文包和这些碎片是武器,是某种钥匙……但万一,它们不是用来对付5000号ARC的,也不是用来打开什么通道的?”
他拿起那块内部有灰色雾气旋转的晶体,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
“万一……它们是一种屏蔽装置?或者说,一种能制造‘叙事盲区’的东西?能让‘上面’看不到我们?所以079无法分析它们,因为它们的存在本身,就违背了‘上面’的‘底层协议’?”
这个猜想让墓碑倒吸一口凉气。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手中掌握的,或许不是毁灭世界的按钮,而是一张从故事中逃离的船票。
正在此时,那部老旧的步话机突然又闪烁起微弱的信号灯,但这次传来的不是任何已知ARC的声音,而是一段从未有过的、充满惊恐的、断断续续的求救信号,背景是巨大的爆炸声和某种非人的咆哮:
“这里是……ARC-12‘观测站’……我们被……它们突破了!防线崩溃了!‘叙事屏障’失效了!谁能……啊——!”
信号戛然而止。
皮特罗和墓碑站在原地,通讯器里最后的惨叫仍在空气中回荡。来自“上面”的冰冷解释、疑似“作者”内部的冲突信号、还有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另一个“观测站”ARC的陷落求救……大量矛盾的信息交织在一起。
但有一点变得清晰起来:“上面”并非铁板一块,而他们所在的这个“故事”,似乎正滑向连“作者”都可能无法完全控制的局面。
皮特罗紧紧握住了那块冰冷的晶体。对话“作者”非但没有带来答案,反而带来了更多的谜团和更深的危机感,但也让他们窥见了一丝可能性。下一步,不再是盲目地求生或绝望地反抗,而是要利用这些零碎的线索,这片混乱的间隙,去寻找那个能打破第四面墙的方法。
“我们需要搞清楚,‘底层协议’到底是什么。”皮特罗对墓碑说,眼神中重新燃起一种决绝的光芒,“还有,那个能让‘上面’都感到害怕的‘他’,又是谁。”
寂静的废墟之下,两个渺小的幸存者,开始策划一场针对其造物主的、“剧情”之外的起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