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坐在寂静的房间里,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相框边缘。木质相框在多年的摩挲下早已被盘的光滑,他记忆中女儿只剩下相片中的笑容。
这间屋子保持着几十年前的模样,靠窗的书桌上还摊着女儿未看完的书籍,羽毛笔斜斜搁在墨水瓶沿,桌上的;床头的鲜花散发着淡香,衣柜里挂着那件她最爱的那身礼裙。
“塞娅......”
他对着相片中笑靥如花的少女低语,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散开。每个月他都找一天闲暇的时来这里坐上半日,细细擦拭每件物品,力图还原成当年的样子。
年轻时在战场上斩杀魔物的双手如今在接触女儿的遗物时总会颤抖,他总会懊恼当年的决定。
那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年轻时的道格拉斯曾是奥斯塔盟最优秀的战士,他和一位有着强大魔法天赋的女性生下了一个女儿,女儿既继承了他强健的体魄,又继承了母亲过人的魔法天赋。
女儿是奥斯塔魔法学院公认的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但他为了所谓的颜面,执意要女儿如同他一样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才行,最终他将女儿送上了抵抗魔族的前线。
在前线,塞娅的表现确实如他所期望的那般“优秀”,甚至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她并非躲在阵线后方吟唱冗长咒文的传统法师。当魔族咆哮着冲破防线时,她总能冷静地站在最前方,将手中的法杖作为长枪与魔物贴身近战。
在近战的同时她也不忘魔法吟唱,只需几息之间,魔法便会瞬间成型,贴身的魔法飞弹使敌人无法闪避,造成更高的伤害。
她的打法没有战士那样的狂猛霸道,没有法师那般精准而优雅,但塞娅将一切都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
冷静、高效、强力,魔法师与战士两种风格在她身上完美融合,她成了战场的中心,周遭的人将一切战术的核心都围绕她,为此塞娅在前线的几年时间,积累了不俗的功绩与声望,也被战友们称为女武神。
当这些捷报与盛赞传回道格拉斯的耳中,他内心充满了骄傲,认为自己的决定无比正确,女儿正在用实力书写道格拉斯家族的荣耀。
凭借女儿的战功本可以回到后方继续进修。但在道格拉斯的安排下,女儿被继续留在了前线。
在女儿上战场的第几年,她不是没有写过信,她并非吃不了战场的苦,但对塞娅来说,比起作为魔武双修的战士,她对钻研魔法兴趣更大,在前线的时光虽然她对魔法的运用更加巧妙,却无法进修更多高深的魔法。她渴望回到学院去,继续深造,却被固执的道格拉斯阻拦了。
作为战士的道格拉斯只当魔法与武技一般,只要通过不断地拼命,不断地战斗,就会变得更强,所谓的钻研魔法,只是女儿不肯吃苦的借口。
他拦截了女儿的请求,继续让她在前线发光发热。
这是让道格拉斯后悔一生的第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如同一双无情的手,将他最珍爱的女儿,亲手又往死亡的悬崖边,狠狠地推了一把。
作为边境上最耀眼的女武神,塞娅的名字与战斗时的影子,同样被魔族牢牢地记住了。于是,领地与奥斯塔盟紧挨着的,那位至高的第一魔王亲自出手了。
以当时塞娅的实力,她足以应对任何领主级的魔族。况且,奥斯塔盟的创始人奥斯塔曾在盟域布下强大结界,能极大程度地削弱来犯的魔族。然而,魔王与领主之间的实力,有着天壤之别,更何况塞娅遇到的,是位列众魔之首、最强的第一魔王。
那场众人听闻的战斗,实则根本称不上战斗。仅仅在一息之间,胜负已分。塞娅甚至没能做出有效的抵抗,便彻底完败,如同被狂风卷走的落叶,被那位至强的魔王携带着消失在了奥斯塔盟的领土。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塞娅,哪怕是一具尸骸。
道格拉斯的人生,从那一刻起,便坠入了悔恨的深渊。
他曾经无比看重并引以为傲的威望,如今成了他最憎恶的东西。正是这份权力,让他有能力压下那份调令,亲手堵死了女儿的生路。
他放弃了所有晋升的机会,主动请缨执行最危险、最艰苦的任务,近乎自虐般地消耗着自己,仿佛只有肉体的痛苦才能暂时麻痹灵魂的剧痛。他变得沉默寡言,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战士,如今成了一个被愧疚压弯了脊梁的老人。
怀着这份愧疚的感情过了五年,他再次遇到了女儿。
那是一次例行的搜寻任务,旨在寻找奥斯塔盟周边那些尚未得到庇护的零星人类聚居点,劝说并带领他们回到结界范围内,以获得庇护。
在某个荒芜山脚下,道格拉斯发现了一间几乎要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木屋。石屋简陋破败,屋顶覆盖着枯黄的杂草,仿佛已被废弃多年。
在房子周围,有生火的痕迹,道格拉斯判断出有人居住。
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碎裂的木门,昏暗的光线混着灰尘射入屋内。就在那片狼藉之中,他看到了那个让他愧疚了五年的身影。
当看到塞娅时,眼前的塞娅,几乎让他不敢相认。
她身上裹着一件看不清原本颜色、沾满污渍的破旧斗篷。曾经精心保养如同瀑布般流泻的长发,如今变得干枯如草,毫无光泽,杂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透过发丝的缝隙,能看到她曾经红润饱满的白嫩脸颊变得枯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神色萎靡,就那样坐在用草编织起来的床上。
最刺痛道格拉斯的,是她的眼睛。
“塞娅?塞娅?!塞娅!!”
当道格拉斯颤抖着呼唤女儿的名字,试图靠近时,塞娅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双曾经意气风发,闪烁着智慧、勇气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了一片空洞与麻木。
里面没有惊喜,没有怨恨,甚至没有痛苦,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仿佛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灵魂,都已在过去的五年经历中被彻底磨灭。
“妈妈,我捉到了一只巨大的岩甲猪,这几天我们不用饿肚子了。”
一个充满活力、与这死寂环境格格不入的童声从门外传来,打破了凝重的气氛。
道格拉斯猛地回头。
只见一个看起来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正兴高采烈地拖着一个比自己大出数倍的庞然大物,兴高采烈地朝着屋内奔来。
那男孩衣衫褴褛,小脸上沾满了泥污,却掩盖不住他异常精致的五官。
他像极了一个人,不,准确的说是魔。
在边境守候多年,只需一眼,就能看出小男孩与那位掳走了塞娅的魔王长得十分相似。
“妈妈!你看!有肉吃了!今晚我们吃烤肉吧!我已经可以熟练使用火系魔法,不会再烤焦了。”
男孩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屋内多出的陌生人,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母亲对外界毫无反应的状态,只是兴奋地展示着自己的收获。
轰!
一瞬间,道格拉斯什么都明白了。
女儿这五年的遭遇,这孩子的来历,与那位魔王相似的长相。所有的线索在他脑海中串联、爆炸!一股混杂着极致愤怒、屈辱和心痛的狂暴情绪,如同岩浆般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他的女儿,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明珠,不仅被掳走,遭受了难以想象的折磨,竟然.......竟然还被........
“你这个孽种!”
道格拉斯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嘶哑。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爆发出凌厉的杀气,如同实质般压向那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毁掉这个玷污了他女儿、象征着无尽耻辱的证据!
那男孩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杀气吓得僵在原地,脸上的兴奋瞬间被恐惧取代,下意识地松开了岩甲猪的腿,瑟缩着想要后退。
本来毫无生气的塞娅,在听到道格拉斯那充满憎恨的怒吼和感受到那针对孩子的杀气的瞬间,她那片死寂的眼眸深处,某种波动了一下。
“父亲.......”
“塞娅?”
塞娅艰难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道格拉斯面前,护住身后的孩子。
“他是我的孩子.......”
一句话,将道格拉斯几年的愧疚击得粉碎,他不管不顾,抓起塞娅的肩膀,愤怒的咆哮道。
“他只是一个孽种!他是那个魔王的孩子!现在我杀了他,你跟我回到盟里,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的!”
道格拉斯的眼神几近癫狂,在他看来,这个孩子只需要他随手就能抹除,虽然这些年来他远离权利的中心,但仍有不少关系可以动用,将女儿接回去后,一切屈辱都可以洗净。
“妈妈......”
男孩苏在角落止不住地啜泣。
“我知道了.......”
塞娅点了点头,道格拉斯如释重负,他真的很怕女儿想不开,拼死去保那个孽种。
“不过在这之前,让我和他最后再说几句,可以吗?”
道格拉斯皱起眉,但最终还是答应了这个请求。
“我去外面等你。”
塞娅抿起嘴,蹲下身,看向孩子的眼神十分的复杂。
“弗尔.......”
“妈妈........”
“刚刚那个人,是我的父亲。”
“是外公吗?”
“.........”
对塞娅而言,弗尔是她一生的耻辱,那位魔王将自己抓走后,夺取了自己最纯洁的一切,然后像是扔垃圾一样随手将自己丢掉了。
他对许多女人都做过这样的事情。
她很幸运,她至少活下来了。
她也是不幸的,她发现自己有了那个魔王的骨肉。
这个肚子里的孩子像一个诅咒,塞娅选择了自杀将这个孩子一道带走。
她试过无数种死法,但无论怎么尝试,肚子里的胎儿都会散发出一股强大的生命力将她救活。
她不敢逃回奥斯塔盟,她害怕这样的自己让父亲蒙羞。她选择了在联盟的边境找了个隐秘的地方,不断地寻死。
她最终没能成功,这个孩子在几个月后成功降生。
在看到那个孩子的那一刹那,她有过杀死孩子的念头,但不知为何,她始终无法下手。
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作为母亲她下不了手,还是因为她明知这个孩子她没有能力杀死,所以选择了退让。
总之,弗尔活了下来,名字也是随便取的。
弗尔就被她随手找了个草席扔着,他不会被饿死,并且不断成长着。
塞娅也不管那些,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
在放养的生活中,弗尔长大了,三岁的弗尔可以外出打猎,可以砍树建屋。他很傻,塞娅曾无数次骗他,将他骗到最危险的地方,想让他不要死在自己的手里,但弗尔活了下来,并且完全没意识到母亲的欺骗。
弗尔给塞娅建了一座木屋,虽然很破旧,但至少能遮风挡雨。
每天弗尔都会外出打猎,将猎物带回来给母亲品尝。
再冷的心,最终仍是软了些,在弗尔努力了半年后,塞娅终于还是认命了,虽然她仍憎恨着弗尔的存在,但至少不想讲一切迁怒到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
她开始教弗尔识字,传授他一些人类的基础知识。
塞娅原本想着,她和弗尔干脆就这样度过一辈子算了,就这样像自我放逐般在这里等死也很好。
直到这天,父亲来了。
“弗尔.......走吧。”
“走?”
“你......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无辜的,但是我无法对你下手,我也不希望你死在我面前。”
塞娅将话讲的很直白。
“我会死吗?”
“如果你留下,就一定会死的,我的父亲他不会容许你的存在的。”
“嗯.......”
弗尔从跌倒的墙角站起身,准备向外走。
塞娅还是心软了。
“一会跑吧,我会拖住父亲的,你就跑,跑就好了,不要去奥斯塔盟,去瓦尔哈拉吧,那里的边境上物资会更加丰富,你在那里生活一辈子,答应........答应母亲,一辈子都不要出来,不管遇到什么人,都不要出来,就那样普普通通,像现在这样活一辈子,直到老去。”
这是塞娅第一次拍了拍弗尔的头,也是她第一次这样温柔的对待这孩子,也是第一次承认她母亲的身份。
弗尔点了点头。
旋即,塞娅拉起弗尔的手,将他牵了出去。
“父亲.......”
“嗯.......我会全力出手,不让他有痛苦的。”
道格拉斯将女儿推至身旁,面对眼前的孩子,毫不犹豫地使出了全力。
攻击还未落下,一股大力推向他,猝不及防之下道格拉斯险些摔倒。
“弗尔!跑!”
得到了母亲的命令,弗尔毫不犹豫地跑了。
“你在做什么?!”
“父亲,我和你回去,你就放过他吧!”
塞娅紧紧抱住父亲的胳膊,眼泪向外狂涌,顺着头发粘黏在脸上,显得十分狼狈。
“你给我放手,他是个祸害,如果他活下去,你知道以后他会有多少人死在他手上吗?”
“他不会的!他会听我的话,找个山隐居起来,一辈子都不见人的。”
“天真,魔族的话怎么能信?你放手!”
道格拉斯的手上发力,将塞娅狠狠甩了出去,塞娅的身体像离弦的弓箭般飞了出去,撞在远处的山石上。
轰!
山石被撞得四分五裂,塞娅的身体像是失去了最后的力气,倒在了碎石堆里。
“塞娅?!”
这样的伤,对曾经的塞娅或许没什么,但如今的塞娅却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伤害,彻底离开了人世。
顾不上去追弗尔,道格拉斯想去碎石旁扶起塞娅,但一道幼小的身影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折返了回来。
“你.......杀了我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