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米拉波庄园的铸铁栅栏,在精心修剪的花圃间流淌。普罗旺斯的清晨总是带着特有的诗意,薰衣草的馥郁香气在微凉的空气中盘旋,如同看不见的丝带缠绕着庄园的每个角落。
五岁的艾丽莎在鹅绒被里蜷成贝壳状,金色的长发散落在枕头上。她的睫毛上还粘着昨夜偷读骑士小说时沾染的烛泪。睡梦中,她正化作小说里的云雀,越过紫色的花田和银光闪烁的河流。
"小姐,该起床了。"玛德琳推门而入,带来一阵清新的薰衣草香。十七岁的女仆雀斑间沁着细密的汗珠,褐色眼睛弯成月牙,"太阳已经晒屁股啦。"
艾丽莎迷迷糊糊地坐起身。玛德琳细心地为她穿上那件领口和下摆缝有瓦朗西恩蕾丝的亚麻衬裙。就在系背后丝带时,玛德琳的手肘不慎碰倒了梳妆台上的薰衣草精油瓶。浓郁的香气瞬间爆发,几乎令人窒息。
"哦,天哪!"玛德琳慌忙去收拾碎片,脸颊因慌乱而泛红。艾丽莎却咯咯笑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这过于浓烈的气味让她一阵眩晕,许多年后在战地医院闻到消毒水的气味,这记忆仍会猛然袭来。
穿过长廊时,艾丽莎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板上。彩绘玻璃将晨光过滤成紫罗兰色的光瀑,在孔雀蓝壁纸上投下斑驳光影。
"伯爵这次要运三船火枪去萨摩里..."一个女仆低声说,她的托盘里盛着刚烤好的面包,散发着温暖的小麦香气。
"听说那些蛮族会用敌人的头盖骨盛酒..."另一个女仆接话,声音里带着些许恐惧和好奇。
艾丽莎小跑着,差点撞上捧着银托盘的女仆,托盘里的面包晃了晃。女仆们立刻噤声了,惊慌地看了她一眼,刚才的只言片语——‘三船火枪’、‘萨摩里’——像受惊的飞蛾,瞬间消失在裙摆的窸窣声中。
玛德琳追上来,想去保护艾丽莎,但这个动作却让艾丽莎的贝雷帽扫落了壁龛中的石膏像。断臂的胜利女神在晨曦中碎裂,大理石材质的碎片散落一地。
女仆长布兰奇如青铜雕像般伫立在餐厅拱门下,灰色制服上的每道褶痕都一丝不苟。她锁骨处的银哨轻轻晃动,发出的细微声响让水晶吊灯上的水钻似乎都在震颤。
"德·米拉波家的小姐和女仆,"她的声音没有温度,"应当保持应有的端庄,尤其是女仆。"布兰奇的视线扫过玛德琳,年轻的女仆立即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围裙边缘,那里有一小块清晨生火时蹭上的灰渍。
长桌上,银餐具映照着父亲修剪整齐的髭须。加斯帕尔·德·米拉波伯爵正用餐刀优雅地切割着眼前的鹿排,刀尖不时点着摊在一旁的地图上的莫普提港标记。"只要控制河道,"他的声音沉稳,"就能赎回抵押的橡树林。"
玛格丽特夫人搅动鸢尾花茶的动作忽然停顿,瓷杯轻叩的声音清脆地打断了他的话语。
艾丽莎不小心撞翻盐罐了,父亲用佩剑鞘轻轻托起她的脸。剑穗上的北非红珊瑚拂过她的耳垂,带来一丝凉意。"记住,餐桌是贵族的第一个战场。"他的语气严肃,但随即用拇指拭去女儿唇角的果酱,眼底漾着夏朗德河般的温情。艾丽莎注意到,父亲微笑时,眼角深刻的皱纹里似乎嵌着远方沙漠洗不净的细沙。
早餐后,艾丽莎被带到礼仪教室。拱窗外,薰衣草田如紫色的浪花般起伏。
范·德维尔夫人坐在刺绣绷架前,金线在阳光下忽明忽暗。"真正的淑女,"老妇人的声音如琴声般柔和,"连呼吸都要合乎音律。"她用嵌珍珠的教鞭轻轻点着艾丽莎的眉心。
艾丽莎注意到范夫人无名指上的婚戒勒痕泛着淤青,像道未愈的旧伤。
课程总是枯燥无味,但时间喜欢在人不经意间溜走。艾丽莎最期待的是课程末尾的钢琴时光——范夫人总在暮色漫上琴凳时掀开琴盖,任普罗旺斯的落日在肖邦的夜曲中鎏金。
这天,女孩将方糖垒成微型城堡,突然天真地问:"要是我能顶着汤碗跳圆舞曲,算不算违背礼仪?"
老妇人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蝉鸣与远处收割机的轰鸣正撕扯着暮色。恍惚间,她望见二十岁的自己——玛格丽特·范·德维尔在维也纳宅邸弹奏《升c小调夜曲》,克洛蒂尔德的翡翠耳坠随音符坠入香槟杯。那夜她们躲在挂满波斯挂毯的密室,用苦艾酒沾湿的指尖在彼此后背书写波德莱尔的诗。那时的她笃信,只要爱与勇气足够炽烈,便能焚尽世上所有规矩的枷锁。可她错了,世俗的目光从不因两个女子的真心而有半分扭转,那是一座真正的荆棘城堡,她横冲直撞地闯进去,最终被刺得血肉模糊。
"规矩是座荆棘城堡,"玛格丽特老师的琴声在薰衣草香中划出虚影,那声音里带着四十年光阴也无法磨平的痛楚,"有人被刺得鲜血淋漓,有人却能采撷塔尖的玫瑰。"她忽然掀开琴凳暗格,取出一本泛黄的乐谱。扉页上,两枚褪色的唇印在《夜曲》标题旁,如同时光凝固的叹息。
窗外的微风将薰衣草花浪微微吹移。那日,玛格丽特坐在布鲁塞尔圣古都勒教堂,看着克洛蒂尔德头纱下的泪滴在婚誓中蒸发。当新郎为她戴上钻石戒指时,没人知道藏在手套下的银戒正灼烧着两人偷饮圣酒时交握的掌纹。
婚礼结束后,玛格丽特在告解室吞下颠茄,却被克洛蒂尔德雇的船夫救起——那夜塞纳河涨潮,水面上漂满了她们热恋时互赠的诗稿。那些浸透深情的字句在河水中慢慢化开,如同她们无法圆满的爱情。她曾以为爱是万能的神祇,能庇护她们对抗整个世界,到头来才发现,爱在坚不可摧的世俗规矩面前,竟是最无用的祭品。
七岁的艾丽莎不懂第四小节颤抖的休止符,却在旋律裂隙间窥见了老师眼中的哀伤。暮色里的断音像被绞死的金丝雀,最后一个和弦落地时,老妇人无名指上的婚戒勒痕渗出细小的血珠。她枯瘦的手指突然按住琴键,制造出一个不和谐的强音。然后,她将藏在呢毡下的那半片翡翠耳坠按在女孩掌心,冰凉的触感让艾丽莎一哆嗦。老夫人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双看穿了四十年前塞纳河雨夜、也看透了爱与规矩之间永恒战争的眼睛望着她,然后抬手,弹下了下一个音符。
父亲的书房总弥漫着雪松与火漆的气息。课后,艾丽莎偶尔躲在波斯挂毯后,偷看父母相处的私密时刻。这天,她看见父亲轻吻母亲颈间的鸢尾花胎记,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珍品。
"等赎回橡树林,"他的声音浸着罕见的迟疑,"我们就带艾丽莎去托斯卡纳看看阳光下的向日葵田。"
母亲忽然将脸埋进他军装前襟,金卷发间的茉莉发卡松脱,坠地声惊飞了窗台上的蓝凤蝶。
晚餐时,父亲破例允许艾丽莎喝半杯蜜渍樱桃汁。他讲述萨摩里战事的语气像在吟诵荷马史诗,可每当母亲睫毛轻颤,他握刀叉的手便青筋暴起,仿佛那些黄金矿脉的标记正灼烧着他的掌心。
月光爬上餐桌时,父亲突然将艾丽莎举到肩头。军装绶带蹭痒了她的脚心,呢绒面料下,他肩胛处一道旧伤微微隆起。"我的小云雀,"他的声音里充满罕见的温情,"我要你将来穿着比薰衣草更紫的绸缎,在凡尔赛宫跳开场舞。"
玛德琳举着烛台寻来艾丽莎时,月光正为断臂女神像披上雪纺。艾丽莎数着女仆长发间的薰衣草籽,突然发问:"自由是什么形状的?"
年轻的侍女仰头望向银河,年轻的侍女仰头望向银河,想起昨夜厨房私语:玛格丽特女士曾在圣灵节投河,被打捞时怀里紧攥着布鲁塞尔的碎镜匣。此刻,幽灵琴声在月光下自鸣,穿堂风掠过琴键的叹息,恰似四十年前塞纳河的涟漪。
女仆没有回答,只是温柔地牵起艾丽莎的手。因为她自己也从未真正拥有过自由,又如何能回答这个天真的问题呢?
某日练琴时,艾丽莎发现低音区呢毡下藏着几缕银白发丝,缠绕着半片翡翠耳坠。那耳坠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仿佛封存着某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范夫人枯瘦的手指突然按住琴键,四十年前的雨声仿佛在琴箱中重现。"这是塞纳河畔某位故人的馈赠,"她将耳坠按在女孩掌心,声音轻得如同叹息,"自由有时藏在最痛的抉择里。"
蝉鸣忽然静默,普罗旺斯的薰衣草香涌进琴房,将克洛蒂尔德留在乐谱边的唇印烘烤成永恒的琥珀。艾丽莎似懂非懂地握紧耳坠,感受到上面残留的温度,仿佛触摸到了某个悲伤而美丽的秘密。
日子如薰衣草花开花落,年复一年。多年后,当艾丽莎在战壕硝烟中摩挲克劳蒂亚的情书时,理解耳坠的意义。
停战协议签定日前夜,已成为少校的艾丽莎回到荒芜的庄园。月光依旧如水般洒在长廊上,但再也听不到玛德琳轻快的脚步声,也看不到布兰奇女仆长挺拔的身影。
在尘封的施坦威钢琴前,她轻轻掀开琴盖,手指抚过熟悉的琴键。在琴箱深处,她发现了范·德维尔夫人临终前谱写的《安魂曲》——每个休止符都形似塞纳河畔的涟漪,诉说着那些未能说出口的爱与痛。
艾丽莎坐在琴凳上,就像多年前那个好奇的小女孩。当她弹奏起那首《安魂曲》时,仿佛听到了时光的回声:玛德琳的笑语、布兰奇的银哨声、父亲的叮嘱、母亲的轻叹,还有范夫人琴声里那些未说完的故事。
月光透过彩绘玻璃,依旧将大厅滤成紫罗兰色的梦境。但此刻的庄园只剩下回忆与寂静,那些曾经鲜活的人和事,都化作了音符,在夜空中轻轻回荡。
艾丽莎终于明白,自由从来都不是某种形状,而是藏在每一个选择背后的勇气与代价。就像范夫人说的,有人被荆棘刺得遍体鳞伤,有人却能采撷塔尖的玫瑰。而她的自由,早已死在记忆的笑颜里,却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