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初融(3月17日)
玛德琳擦拭着最后一只银质茶匙,晨光透过窗户,在餐具上投下细长的光斑。就在这时,她听见了马车轮碾过碎石路的声响,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庄园大门外。她不由自主地站直身子,透过窗格望去,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影正从马车上下来。
"玛德琳,别发呆。"布兰奇女仆长的声音从走廊传来,"新管家到了,去准备接待。"
玛德琳匆忙整理了一下头巾和围裙,手指微微发抖。当她端着茶盘走进客厅时,那位新来的管家正背对着她,观察壁炉上方的家族肖像画。他转过身来,玛德琳不得不承认他比她想象中要年轻得多——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日安,"他的声音温和而克制,"我是安德烈·杜兰德。想必您就是玛德琳小姐?夫人提起过您负责照料艾丽莎小姐。"
玛德琳屈膝行礼时,注意到他领口别着一朵略显凋谢的紫罗兰,这与他整身笔挺的驼色马甲形成了奇妙的对比。"欢迎您,杜兰德先生。夫人正在温室,我这就带您过去。"
穿过长廊时,安德烈的银铃铛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墙上的鸢尾花浮雕说:"这是十七世纪普罗旺斯工匠的作品,看这雕刻手法——每个花瓣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玛德琳惊讶地转头:"您对雕刻也有研究?"
"家父曾是艺术品修复师。"他简短地回答,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
花房对话(3月28日)
午后的花房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芬芳。玛德琳抱着一叠账本,在玫瑰丛中找到了安德烈。他正专注地修剪着一丛深红色玫瑰,剪刀在他手中灵活地转动。
"杜兰德先生,这是您要的账本。"玛德琳轻声说道,生怕打扰他的工作。
安德烈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灰色眼睛微微眯起:"啊,谢谢。正好,来看看这个——"他指着一株玫瑰的根部,"去年的霜冻让土壤碱化严重。按照《农业学报》的最新研究,需要每平方码施三磅发酵酒糟。"
玛德琳蹲下身,学着他的样子捏起一撮土:"我们要怎么做呢?"
"首先要去酒窖取波尔多空桶的陈年渣滓,"他边说边示范修剪技巧,"记得与厩肥混合堆沤七日。这期间要每天搅拌,就像这样——"他的手臂无意间擦过她的肩膀,两人都微微一怔。
就在这时,剪刀突然勾住了玛德琳的围裙系带。"请原谅我的笨拙,"安德烈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慌乱,"让我来解开。"
玛德琳低头看着他灵活的手指,注意到他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但指节处却有细微的伤痕,像是长期与植物打交道留下的印记。
"在阿尔勒的玫瑰园,"他忽然开口,声音轻柔,"园丁们被刺伤时都用蜂蜜治疗。据说效果奇佳,但我希望您永远不需要尝试。"
玛德琳感觉脸颊发烫,幸好一阵布谷鸟的啼叫打破了这片刻的暧昧。安德烈站起身,指着远处的薰衣草田:"您知道吗?每株薰衣草的花序都遵循着自然的数学之美。"
雨夜棋局(4月2日)
雷声在远处隆隆作响,玛德琳跪在藏书室的地毯上,小心地修补着《植物图鉴》的脱线书页。雨点开始敲打窗玻璃,渐渐连成一片雨幕。
忽然,门被推开,安德烈举着烛台站在门口,浑身湿透。"抱歉打扰,但西侧露台有盆金线蕨还没收进来。这场雨来得太突然了。"
玛德琳急忙起身:"我这就去帮忙。"
雨水顺着安德烈的发梢滴落,正好落在她刚修补好的书页上,墨迹顿时晕染开来。"噢,不好!"玛德琳惊呼,急忙用吸水纸按压。
"用蛋清混合木薯粉来修补会更好,"安德烈蹲下身来,但他的肩膀无意间碰到她,"这是我父亲教我的方法。"
他们并肩冲向露台,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衣裳。在搬运盆栽时,安德烈的手覆上玛德琳的手背,指引她扶稳花盆。"小心叶背的红蜘蛛,"他的呼吸近在耳边,"这种小东西咬人很疼。"
救回所有植物后,两人都浑身湿透。安德烈提议道:"不如我们下盘棋等雨停?我收藏了一副象牙棋盘。"
棋局进行到一半时,安德烈突然说:"您裙摆上沾着夜来香花粉,今天去过西塔楼?"
玛德琳的手指悬在棋子上方:"夫人让我去找您,但您不在那里。您怎么知道......"
"晚香玉的花粉很特别,在烛光下会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他的解释轻描淡写,但玛德琳注意到他镜片后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烁。
雨声渐歇时,安德烈轻轻放倒棋盘上的皇后:"有时候,以退为进才是最好的策略。这局棋您赢得很漂亮。"
晨露折服(4月5日)
连绵的阴雨让艾丽莎的羊毛披风长了霉斑,玛德琳在洗衣房里对着这些珍贵的衣物发愁。
"用丁香和肉桂煮沸可以杀死菌丝。"安德烈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他抱着一个铜制香炉,"让我来示范给您看。"
玛德琳看着他熟练地调配香料,忍不住问:"您在哪里学会这些的?"
"在里昂的纺织厂做学徒时,"他头也不抬地说,"蒸汽机每震动二十七下就能织完一寸丝绸。但我始终觉得,手工的技艺更有温度。"
当他示范如何折叠蕾丝领口时,玛德琳注意到他的手指格外灵巧。"您原本打算当裁缝吗?"话一出口,她就后悔自己的冒失。
安德烈停顿了一下,继续手上的动作:"我母亲是个出色的裁缝。她常说,一针一线都藏着心意。"他忽然抬头凝视玛德琳,"但你补的这朵山茶花,用了不下三百多针吧?这种精细活没有一颗专注的心是完成不了的。"
玛德琳的顶针从手中滑落,在铜盆边缘磕出清脆的声响。晨光透过蒸汽,在他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了那个隐藏在严谨管家外表下的、更加真实的人。
山丘迷踪(4月6日)
夕阳西下,玛德琳还在北坡寻找走失的羔羊。银莲花在暮色中泛着微光,但她已经无暇欣赏这片美景。
"玛德琳小姐?"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安德烈举着煤油灯,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温暖的阴影,"我听说您还在找羊。这个时候独自上山太危险了。"
"可是那只小羊羔......"
"跟我来,"他伸出手,"夜莺的巢穴总朝东南方,跟着它们的叫声走就不会迷路。"
玛德琳的裙摆沾满了苍耳,安德烈蹲下身帮她清理。他的金丝眼镜链滑过她的脚踝,冰凉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您怎么对动植物如此熟悉?"玛德琳好奇地问。
"在马赛植物园当学徒时,馆长夫人教了我很多。"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别动,您发间有只瓢虫。"
昆虫振翅飞向渐暗的天空,玛德琳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安德烈从马甲口袋取出一个锡制小盒:"用接骨木花蜜涂在伤口上,明天就不会留痕了。"
玛德琳这才注意到手臂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划痕。她怔怔地看着小盒,又抬头看向安德烈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柔和的面容。
身份暴露(4月10日)
圣周前的清晨,玛德琳在洗衣篮发现管家的靛蓝领巾。她偷偷将脸颊埋进织物,却嗅到一丝晚香玉的甜腻——这不该出现在男人身上的气息。
复活节弥撒钟声响起时,玛德琳在西塔楼深处撞见永生难忘的画面:管家散开的黑发如瀑垂落,正将束胸布浸入木桶。月光穿透高窗,为她(他?)的身躯镀上银边,比任何圣母像都令人窒息。
月光从窗户穿过,在青石地上划出银白裂痕。她看见安德烈的驼色马甲垂挂在酒架边缘,镜链末端的银铃铛正悬在波尔多酒标上轻轻打转。
玛德琳的思绪坠入陈年葡萄酒中,而月光此刻正沿着束胸布的褶皱攀爬,将少年管家单薄的脊背勾勒成塞纳河畔的大理石浮雕,如果那些肌肉线条不曾这般柔美地起伏,如果鸦羽般的长发没有在木桶水面荡漾出花的弧度。
垂落的黑发在安德烈苍白的后颈流淌成墨色溪流,发梢扫过木桶内壁时激起涟漪。她忽然明白初见时领口的紫罗兰为何总歪向左侧——那是为掩盖锁骨处缠裹的素帛。
记忆如暴风雨席卷而来。雨夜棋局里对方突然收紧的衬衫领口,山丘迷踪时马甲下异常的起伏,薰衣草田里说漏嘴的"馆长夫人"而非馆长。所有支离的细节在月光下拼出惊心动魄的真相,就像安德烈曾教她的斐波那契数列,终于在此刻抵达黄金分割点。
玛德琳的指甲深深陷进木门,恍惚看见花房那日被剪下的玫瑰刺正穿透时空扎进掌心。安德烈睫毛上凝结的水汽,多像初遇时玫瑰花瓣上的晨露,此刻却成了灼伤视网膜的火光。
"圣餐杯要镀金才配得上祭坛。"她想起布兰奇擦拭银器时的念叨,山茶花怎能配上有银铃铛的金丝眼镜。月光正在安德烈胸口蜿蜒出比圣徒更圣洁的曲线。塔楼冷风裹挟着晚香玉的甜腻,与初见时的橙花香气在玛德琳鼻腔里厮杀了八百个回合。
当安德烈伸手去够衬衣时,玛德琳看见她小臂内侧淡青色的血管——正是这只手曾在雨夜教她修补古籍,用蛋清黏合的何止是书页。此刻那些血管在她眼前突突跳动,像极那山丘上瓢虫振翅时带起的涟漪。
"三百针的山茶花..."玛德琳呢喃着后退,她玛德琳倒退着潜入阴影中,在彻底遁入黑暗前,她瞥见安德烈耳后那粒朱砂痣——与雨夜棋局时落在《植物图鉴》上的雨滴重合,此刻正在月光下凝结成琥珀,封存了她尚未命名就已定格的爱情。
阁楼传来的钟声震碎了塔楼的死寂。她想起雨夜棋盘上被放倒的象牙皇后,终于读懂那个未完成的单词——Éphémère(蜉蝣),她们的爱情注定活不过一个雨季。
玛德琳低声呜咽地走进了那个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