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6月17日清晨五时三刻,马赛圣夏尔车站笼罩在晨雾中。站台钟楼的指针在雾气中隐约可见,钟面泛着乳白色的微光。艾丽莎的漆皮靴踏过沾满煤渣的月台,鞋跟声响惊起了停在行李车上的几只灰鸽。十二个樟木衣箱正被两个穿蓝色工装服的搬运工抬上行李车厢,衣箱角上烫金的"B"字族徽在晨光中隐约可见。搬运工的背心已被汗水浸透,在清晨的凉意中蒸腾出微弱的热气。
德·布里萨克夫人将黑纱面罩别上帽檐,鸢尾香粉的气息随着她的动作淡淡散开。"注意你的裙摆,"她低声对女儿说,"月台上的煤灰很难清洗。"她的声音平静如水,但握着象牙柄阳伞的手指却微微收紧。站台另一侧,一群三等车厢的旅客正蜂拥而上,粗布行李与木箱在车厢过道上堆叠出临时的壁垒。
"头等舱在第三节。"列车长手套上的金穗扫过车厢铭牌。他的制服领口笔挺,但袖口处已经磨损,露出底下深色的呢料。艾丽莎收起蕾丝阳伞时,瞥见二等舱窗口几个戴软帽的女学生,她们领口的山花随着蒸汽机的震动轻轻颤动。一个女孩正用指尖轻抚花瓣,仿佛在安抚一个不安的灵魂。
列车启动时汽笛鸣响,母亲用中国缂丝折扇轻点车窗:"把窗帘拉低些,煤灰会弄脏妆容。"艾丽莎的白色小羊皮手套在窗扣上留下浅痕,她看见窗外采石场的囚徒们排成纵队行走,看守的步枪在晨光中闪着冷光。囚徒们的条纹衫在雾中连成一道移动的栅栏,与头等舱内精致的世界形成鲜明对比。
头等舱内,天鹅绒座椅上的金线泛着微光。斜对角的老伯爵夫人数着檀木念珠,每颗珠子都光滑得映出窗外流动的景色。前排瓷器商的年轻妻子摆弄着珍珠项链,珍珠的光泽与窗外马赛郊区的红瓦屋顶交相辉映。随着列车行进,窗外的景色逐渐由城市转变为开阔的田野,刚收割过的麦茬在晨光中闪着金黄色的光。
"尝尝阿让特伊的蜜渍樱桃吗?"母亲递来银叉。樱桃在水晶碟中泛着深红色的光泽,像是凝固的血滴。穿制服的侍应生躬身时,艾丽莎看见他后颈的汗渍在硬领上留下深色痕迹,这让她想起家里马夫干活时汗湿的后背。侍应生的指甲修剪整齐,但右手食指有一道新鲜的裂口,仿佛刚被什么利器划伤。
列车驶过杜朗斯河铁桥时,车厢微微晃动。伯爵夫人的念珠滚落脚边,檀木珠子在地毯上四散开来。艾丽莎弯腰帮忙拾取时,看见商人妻子故意伸出的漆皮鞋尖,鞋头上镶的威尼斯水晶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仿佛在嘲笑着老派贵族的窘迫。过道另一侧,一个戴金丝眼镜的学者正在笔记本上素描,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与其他声响混在一起,构成一种奇特的和谐。
当餐车经过连接处时,艾丽莎透过雕花玻璃瞥见二等舱的众生相:戴圆顶礼帽的股票经纪人正在读报,眉头紧锁地盯着股价表;穿羊毛呢的传教士在给女学生讲解《哥林多前书》,少女们膝头的笔记本里夹着干枯的薰衣草,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香气。更靠后的座位上,一个穿帆布工装的工人妻子正在哺乳,婴儿**的节奏与车轮碾过铁轨接缝处完美共振。艾丽莎的裙撑扫过门帘时,听见传教士说"爱是永不止息"的尾音被隧道吞没,取而代之的是母亲在身后轻叩檀木扇骨的声音。
第八次停靠时,艾丽莎在昏睡中闻到水汽的气息。母亲正搅动大吉岭红茶,茶汤涟漪里映出远方建筑的尖顶——铁娘子在晨雾中逐渐清晰,像一把刺破天空的铁剑。"我们正在穿越布洛涅森林。"母亲用茶匙指向窗外。艾丽莎看见无边的绿色在车窗外掠过,森林边缘有几个戴草帽的采菇人正在低头搜寻,他们的篮子已经装满了各种菌类。
忽然树林分开,塞纳河的波光映入车厢。艾丽莎的双眼看见两个截然不同的景象:左眼见河边写生的画家们在调色,画布上涂抹着明亮的色彩;右眼见工厂区升起的煤烟,像一道灰色的幕布笼罩着半个天空。烟囱如同巨大的黑色手指,指向苍白的天空。
"快看!"艾丽莎的手指按在窗上,留下一个模糊的指印。几个穿条纹衫的工人在驳船上操作缆绳,绳索在河面划出优美的弧线。对岸桥上有电车驶过,惊起的鸽群振翅声与汽笛声交织成奇特的交响乐。一个卖花的少女沿着河岸奔跑,怀中的向日葵与她脸上的笑容一样明亮,金黄色的花瓣在晨光中几乎透明。
当奥斯特里茨车站的拱顶掠过车窗时,母亲合上折扇:"卢泰西亚总是这样,把珍珠和黑煤混在一起。"列车驶过塞纳河铁桥,艾丽莎看见自己的倒影与桥下洗衣妇的身影在河面交错片刻,又很快分开。洗衣妇们用木棒捶打衣物的声音隐约可闻,与列车的轰鸣形成奇异的二重奏。
铁道旁的梧桐树形成绿色通道,阳光透过枝叶洒下移动的光斑。艾丽莎注意到:左侧林荫道上,几个戴平顶帽的画家在写生,画架上已经勾勒出列车的轮廓;右侧矮墙后,头戴雏菊的女工们弯腰捡拾栗子,她们的围裙口袋里装满了棕色的果实,裙摆沾着清晨的露水。
"夫人需要今日的《费加罗报》吗?"报童的吆喝伴着车轮声传来。艾丽莎看见他皮靴上沾着的泥土,忽然想起管家安德烈擦拭银器时的专注神情——那种全神贯注的姿态,与这个报童追赶列车时的急切如出一辙。更远处,一个邮差正骑着自行车追赶火车,车篮里的信件在风中飘动,像是白色的翅膀。
当圣马丁运河的虹桥出现时,二等舱传来孩子们的惊呼。艾丽莎转头看见水闸边的风车磨坊,木制叶片将阳光切割成碎片,洒向运河里的驳船。一个船夫的女儿朝列车挥手,她辫梢的丝带与艾丽莎记忆中的发夹颜色相同,都是那种鲜艳的洋红色。岸边的咖啡馆外,几个工人正在喝酒谈笑,他们的工装与绅士们的礼服形成鲜明对比,却同样洋溢着生命的活力。
母亲用嗅盐瓶轻触鼻尖:"这些工业产物,终究比不上乡间的宁静。"但艾丽莎的指尖微微颤抖——她刚刚看见穿鲸骨裙的女士与推煤车的工人,在蒸汽中共享了同一片空间,他们的呼吸在空气中交织,不分彼此。
列车进入隧道时,艾丽莎在车窗的倒影里看见自己发亮的眼睛。黑暗中有火星从车头溅落,如同夜空中坠落的星辰。当光明重现,圣日耳曼森林的橡树迎风摇动。艾丽莎的珍珠项链轻轻震颤——原来是一群骑自行车的少女掠过林间小道,车铃的清脆声响穿透树林。她们飞扬的裙摆与欢笑的面容,让艾丽莎不由自主向前倾身,仿佛想要加入她们的行列。
母亲的金表链发出轻响,预示旅程即将结束。艾丽莎将前额贴在车窗上,感受着玻璃的凉意。她看见一片梧桐叶在窗外旋转飘落,像是一个金色的音符谱写着秋天的序曲。当卢瓦尔河谷的葡萄园香气渗入车厢时,她意识到,自己心的一部分留在了那座复杂而鲜活的城市——那里有光也有影,有珍珠也有煤灰,有古老的优雅也有新生的力量。
列车驶出最后的隧道,眼前展开绵延不绝的葡萄园景象。艾丽莎靠着车窗,看见采樱桃的农妇直起腰时,头巾的褶皱与母亲拆信的银裁纸刀形状相似,都是那种优雅而实用的曲线。更远处,几个佃农的孩子正在追逐蝴蝶,他们的欢笑声被车窗隔绝,但快乐的氛围却穿透了玻璃,温暖了车厢内略显沉闷的空气。
"看,圣艾尼昂的钟楼。"母亲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轻叩窗棂,"你外祖父曾在这里猎到过白鹿。"艾丽莎却想起管家安德烈在书房擦拭燧发枪的侧影,那专注的神情与窗外佃农劳作时的表情十分相似——都是那种虔诚与专注。
三个抱鹅童穿过向日葵田追赶火车,他们的赤脚在阳光下发亮,像是镀了一层金箔。梧桐树的枝叶在车窗上投下流动的绿影,母亲的声音变得柔和:"过了这片梧桐隧道,就是布里萨克城堡的领地。我像你这般大时,常在礼拜堂彩窗下读书,阳光总会映在裙子上,把文字都烙进记忆里。"
列车开始减速,艾丽莎看见第一个葡萄园里竖着家族的纹章铁牌。穿靛蓝围裙的佃农们放下工具行礼,这场景与父亲检阅近卫队的画面重叠,只是少了些威严,多了些质朴。
图尔车站的灯亮起时,艾丽莎在月台阴影里看见个穿帆布工装的少女。她辫梢的紫蓟花与裙摆的补丁形成鲜明对比,怀中的雏菊开得正好,像是捧着一束阳光。少女抬头与艾丽莎对视的瞬间,眼睛里有着与头等舱贵妇们不同的光彩——那是一种野性的、未经雕琢的光芒,但她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如同投入大海的一滴水珠。母亲的金表链发出报时声,七个仆人已经举着灯列队等候。当艾丽莎的裙摆扫过月台时,最后一缕夕阳从三等舱的窗帘上褪去,而那个采花少女的身影,却像一枚印章,深深烙在了她的记忆里。
夜幕缓缓降临,站台上的煤气灯逐一亮起,在渐深的暮色中投下温暖的光晕。仆人们手中的提灯随着他们的动作轻轻摇晃,在站台的石板上划出一道道流动的光轨。艾丽莎最后回望了一眼列车,看见三等车厢的窗口挤满了面孔,那些模糊的轮廓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神秘而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