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十二扇彩绘玻璃,在走廊上投下鸢尾花形状的光斑。德·布里萨克家族的青铜门环上还残留着马赛港的海盐气息。艾丽莎无意识地摆弄着裙摆上的蕾丝,听见身后十二个樟木衣箱正被仆人们小心翼翼地搬下螺旋石阶,送入城堡。橡木轮毂碾过花岗岩的声响,让她恍惚间又回到了火车驶离月台时的场景。
母亲在前厅与几位贵妇寒暄,准备前往宴会厅。艾丽莎注意到母亲虽然面带微笑,但手指却不时收紧手中的丝绸折扇,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她掩藏的一丝紧张。
就在这时,姑妈波利娜的声音从走廊另一端传来,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啊,原来你们在这里!"她挥动着孔雀毛扇,香粉的气息随之飘散而来,"快来看看我们的小天使!"她热情地招呼着众人,一边自然地挽起母亲的手臂,引导着大家向宴会厅方向走去。
众人随着波利娜姑妈穿过悬挂着先祖肖像的走廊,水晶吊灯将温暖的光线洒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仆人们恭敬地站在两侧,为贵妇们打开通往宴会厅的雕花木门。
宴会厅内,长桌上已经摆好了精致的餐具,银器在烛光下闪闪发光。波利娜姑妈将艾丽莎引到餐桌旁,脖颈上的南洋珠项链在松垮的皮肤上压出浅浅的痕迹。"上帝一定把波尔多的夜空都装进了这孩子的眼睛里。"她对着在场的贵妇们说道,同时亲切地让艾丽莎坐在指定的位置上。
她仔细端详着艾丽莎,声音虽然温柔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锐利:"这蓝色,简直和凡尔赛宫穹顶的珐琅彩一模一样。"接着,她稍稍压低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听说萨摩里的天空都被战火熏成了灰蒙蒙的颜色?"
穿猎装的表兄阿尔芒轻笑一声,手中的银叉精准地刺入牛肉,溅起细小的血珠。"上个月巴黎拍卖会上,有人出价二十万法郎买伯父以前的作战日志。"他袖扣上的鸢尾花纹在烛光中微微闪动,"不过《世界报》上那些文章可真不好听,说什么伯父的勋章是用无辜者的鲜血换来的。"
这时,老管家约瑟夫托着酒瓶悄无声息地穿过阴影。"这瓶酒见证过德·布里萨克将军的荣耀。"他斟酒时,深红的酒液在姑祖母的水晶杯中荡漾,仿佛重现当年骑兵冲锋的景象。
母亲的黑纱手套轻轻抚过艾丽莎的肩头,雪纺与丝绸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波利娜姑妈就爱说些战场上的故事。"她的香水初闻是忍冬的清香,细嗅却透出一丝龙涎香的苦涩,"这孩子不过是继承了德·布里萨克家标志性的蓝眼睛而已。"
穿貂绒的姑祖母举起象牙柄眼镜,仔细端详艾丽莎的面容:"德·布里萨克家族的血脉总是这么耀眼。"她领口的金丝雀家徽在烛光中闪烁,"当年叛军烧毁了近三分之二的葡萄园,你祖父用三桶陈年拉菲换来了普鲁士的克虏伯大炮。"她抿了一口红酒,仿佛在回味那段往事,"那些炮弹炸开的血色,意外地滋养了这片土地,才有了现在勃艮第最肥沃的葡萄园。"
"听说当时叛军混进了采收季的短工?"阿尔芒晃动着威士忌酒杯,冰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这些平民总爱在葡萄藤里藏些小玩意儿..."他的漆皮靴尖不经意间踢翻了银质冰桶,冰块顺着桌布向艾丽莎的雪纺裙裾滑去。
一位女仆敏捷地上前擦拭。月光照在她围裙上绣着的蓝玫瑰,沾着葡萄汁的指甲在桃花心木桌沿留下淡淡的痕迹。艾丽莎的银汤匙不小心滑入洋葱浓汤,溅起的芝士拉丝让她忽然想起圣夏尔车站那些逐渐远去的紫蓟花。
"萨摩里的土著母亲们大概只能用炮火声当摇篮曲了?"叔父吉夫雷的餐刀在牛排上优雅地划过,银发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上周《世界报》说你父亲的骑兵队又清理了三个村落。这么频繁的军事行动,想必很辛苦吧。"他带着淡淡的嘲讽,将牛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着。
艾丽莎握着餐刀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她维持着得体的坐姿,目光却从叔父脸上移开,落在他身后墙壁的挂毯上。她从小就听过许多关于父亲“功绩”的谈论,但“炮火摇篮曲”这个说法,还是让一种陌生的不适感轻轻刺了她一下。
母亲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平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断意味:"约瑟夫,给小姐换一份杏仁奶冻。"她的黑纱手套轻轻按在餐巾上,"她对浆果有些过敏。"
姑祖母仿佛没听见似的,用谈论天气般的口吻接道:"反抗者的血终将会被大地吸收。就像1871年工人暴动时,那些尸体意外地成了葡萄园最好的养料。"她抿了一口酒,"这才是他们最合适的归宿。"
艾丽莎垂下眼睑,专注地看着女仆为她更换甜点。银勺碰到水晶杯的边缘,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她忽然觉得宴会厅里浓郁的食物香气变得有些滞重,混合着酒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她让自己去听远处隐约传来的、女仆在厨房擦拭银器的声音,那规律的声音让人安心。
当叔父埃卢瓦敲响香槟杯,提议为“德·米拉波将军的英勇作战”干杯时,艾丽莎跟着举杯。她依循礼仪啜饮了一小口,金色的气泡在舌尖跳跃,她却莫名尝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苦味。 她意识到,这场为她接风的盛宴,每一句轻松的谈笑,都在不动声色地确认着一个她一直生活在其中、却从未真正审视过的世界。
月光渐渐染上水晶吊灯的边缘,艾丽莎趁着一个话题的间隙,轻声对母亲说:“我想去整理一下发饰,似乎有些松了。”得到母亲一个默许的颔首后,她才优雅地起身离席。
她的裙摆经过那幅描绘外祖父骑白马踏过燃烧葡萄园的挂毯时,几不可察地加快了些许脚步,仿佛不愿让那上面炽热的丝线沾染到裙角的微风。
月光穿过彩绘玻璃上圣徒的衣袍,在盔甲长廊的地面投下蓝色珐琅质的光斑。艾丽莎踮着脚穿过礼拜堂侧门,细羊皮鞋跟敲击花岗岩的声响惊起了梁柱间的雨燕。在翅膀扇动的气流中,她瞥见东侧立柱后露出一角暗红裙裾——像是有人匆忙躲藏时被石雕圣徒勾住了衣料。
她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声音是从前方挂着德·布里萨克家族纹章挂毯的拐角处传来的,还夹杂着银器轻碰的细响。艾丽莎犹豫了一下,还是向前走去。
当她绕过那具十五世纪的立式盔甲时,月光恰好偏移角度,照亮了从挂毯后缓步走出的身影。那是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暗红色礼服,肩线歪斜,像是匆忙间套上去的。艾丽莎注意到她的裙摆上沾着些许煤灰和干草屑,与华丽的礼服形成了奇特的对比。
四目相对的瞬间,艾丽莎不禁想起圣夏尔车站那只闯入头等舱的灰雀——也是这样猝不及防,带着几分不知所措的慌张。
"晚上好。"少女先开口了,声音带着卢瓦尔河水特有的沙哑质感。她手腕上的银质糖盒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叫克劳蒂亚。"她补充道,从礼服口袋里掏出一颗裹着金箔的松露巧克力,"厨房的女仆给我的。"她顿了顿,又礼貌地加上一句:"母亲让我向德·米拉波小姐问好。"
艾丽莎注意到她说话时左手不自然地缩在身后,细看之下才发现她手上有几道新愈的伤痕,像是被什么植物的藤蔓刮伤后留下的痕迹。当克劳蒂亚意识到艾丽莎的目光时,迅速将手藏进了裙褶的阴影里。这个动作让她的银链从领口滑出,末端坠着的锡制士兵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那是一个制作精巧的兵偶,只是缺了左脚,斗篷上的漆色也已经斑驳脱落。艾丽莎觉得眼熟,想起父亲书房里也陈列着类似的普法战争时期的人偶。
"你的兵偶很特别。"艾丽莎轻声说,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小步。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掠过,她发间的紫丝带被风撩起,轻轻扫过克劳蒂亚的手背。
克劳蒂亚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对这样意外的接触感到惊讶,但很快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谢谢。"她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残缺的兵偶。
就在这时,盔甲长廊尽头突然传来水晶器皿碰撞的声响。"小姐该补些唇膏了。"约瑟夫管家的声音从盔甲后方传来,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
克劳蒂亚像是受惊的小鸟,迅速退入圣巴泰勒米殉道彩窗的暗影中。艾丽莎瞥见她朝服内侧的口袋里露出半截炭笔和折叠的乐谱纸,纸边缘染着蓝莓果渍,像是经常被拿出来使用的样子。
"后厨运冰的马车会在黎明前经过玫瑰园。"克劳蒂亚突然压低声音快速说道,手中的锡制兵偶随着她的动作在银链末端打转,"如果你起得够早,或许能在车辙印里发现圣玛格丽特泉水变蓝的秘密。"
艾丽莎微微一怔。这番话的腔调像极了那些冒险小说里的对白,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玄妙和成熟。她看着克劳蒂亚努力绷紧的侧脸和微微颤动的睫毛,忽然明白过来——这并非某种古老的谜语,而是一个少女笨拙的、想要让自己显得更成熟的尝试。就像她自己也曾偷偷模仿小说里人物的神态一样。
她的声音渐渐融入穹顶的阴影中,深红裙裾擦过石壁青苔时,留下一线若隐若现的湿痕。艾丽莎还来不及回应,那个身影就已经消失在长廊的拐角处。
月光重新明亮起来,艾丽莎俯身捡起对方遗落在地上的银质糖盒。盒盖上精细地蚀刻着德·布里萨克家族的金丝雀纹章。她轻轻打开盒盖,发现里面除了几颗已经开始泛霜的方糖外,内衬的绸布下还有一个细微的凸起。
小心翼翼地揭开内衬,下面藏着一张用铅笔细心描绘的素描。画中的她正从火车上走下,裙摆被风吹起一个优雅的弧度。画笔虽然稚嫩,却将那一刻的神韵捕捉得惟妙惟肖。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从敞开的彩窗吹进来,带来了远处葡萄园的香气。艾丽莎将糖盒收进蕾丝手袋,却发现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新鲜的紫蓟花。茎秆的断处渗出乳白色的汁液,花瓣背面沾着些许银色亮粉,在月光下微微闪烁。
艾丽莎沿着长廊返回,煤油灯在壁龛中投下温暖的光晕。一位守夜的女仆立即上前,手持银制烛台为她引路。"小姐需要陪同回房吗?"女仆轻声问道,细麻围裙在灯光下洁白如雪。
她们经过挂满先祖肖像的走廊时,另一位仆人正悄无声息地更换着壁灯里的灯芯。深红色的波斯地毯吸收了足音,只留下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在楼梯转角处,管家约瑟夫正在检查一扇彩绘玻璃窗的插销,他微微躬身:"夜安,小姐。需要为您准备一杯温牛奶吗?"
艾丽莎轻轻摇头,继续向上走去。两位年轻女仆正在二楼小厅里更换绒缎窗帘,见到她立即退到一旁行礼。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香气,显然仆人们刚做完晚间的清洁工作。
当她走到卧室所在的走廊时,一位穿着深色制服的年长女侍正在检查壁灯。"您的床铺已经准备好了,小姐。"她微笑着说,"热水袋也放好了,今晚天气有些凉。"
艾丽莎点头致谢,注意到走廊尽头还有一个仆人正在擦拭一尊大理石雕像。整个城堡在夜幕下依然保持着井井有条的运转,每个细节都体现着古老贵族家庭的严谨与奢华。
卧室门被女仆轻轻推开,温暖的灯光流泻而出。可以看到室内已经做好了就寝准备:丝绸床幔被金色系带挽起,银制洗漱用具在梳妆台上整齐排列,甚至她的睡袍也已经熨烫好放在床脚凳上。
"需要我帮您更衣吗,小姐?"女侍轻声询问,手中的银盘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花草茶,"这是夫人吩咐准备的安神茶。"
艾丽莎接过茶杯,微微颔首:"谢谢,我自己来就好。你们可以去休息了。"
女仆们行礼后退下,脚步声在铺着地毯的走廊里渐渐远去。艾丽莎站在门口,回头望了一眼长廊——壁灯在精美的壁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而庄重。
月光在盔甲面罩上凝结成霜,她回到卧室,跌坐在四柱床上。星光正从卢瓦尔河面升起,将少女的帆布鞋印、葡萄酒渍与紫蓟花,统统融入德·布里萨克家族崭新的丝绸晨袍中。夜色渐深,但那些细微的声响和画面,却在艾丽莎心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