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从卢瓦尔河面散尽时,老管家约瑟夫已经提着黄铜煤油灯,推开了东翼礼拜堂的橡木门。艾丽莎的裙摆扫过门楣上刻着的1693年字样,惊动了石缝间沉睡的葡萄藤浮雕。
"酒窖拱顶用的砖,是阿尔及利亚战俘砌的。"约瑟夫用那只布满烫伤疤痕的手抚过潮湿的石灰岩。成排的橡木桶静立如卫兵,桶身烙着"1887·奥兰"字样的火漆印正渗出深色酒渍。
穿过挂满先祖戎装肖像的长廊时,蒸汽榨汁机的轰鸣声突然打破了寂静。约瑟夫掀开地窖活板门,一台德国制造的压力表正在剧烈震颤。"小心阶梯,小姐。"他举高油灯照亮铁螺旋梯,"上个月刚调来二十个安南人维护设备。"
艾丽莎的皮靴底沾上了发酵中的葡萄渣。在弥漫着硫磺味的发酵池旁,她注意到墙上用炭笔画着的奇怪符号 - 像是把勋章和香蕉叶嫁接在一起的图案。约瑟夫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油灯晃动的光影中,那些涂鸦仿佛在微微颤动。
"小姐该看看新引进的阿拉伯马。"管家用袖口擦拭嘴角,径直推开马厩的铸铁门。混合着皮革与苜蓿的气息扑面而来,六匹纯种马的眼罩上都绣着德·布里萨克家徽。当约瑟夫解开一匹枣红马的缰绳时,艾丽莎看见他后颈的烫伤疤痕延伸进衣领,在皮肤上勾勒出整株葡萄藤的形状。
日头攀上城堡尖顶时,他们正站在能眺望整个卢瓦尔河谷的东翼露台。约瑟夫指着远处冒着黑烟的铁路支线:"那是去年通车的殖民货运专列,每周二运送突尼斯磷矿与印度靛蓝染料。"他的银怀表链在此刻缠住了露台栏杆,表盖上"1870"的刻痕在艾丽莎手背上投下阴影。
当晨光穿透葡萄架时,约瑟夫的银怀表链在圣玛格丽特泉眼上方摇晃。艾丽莎看着泉水泛起涟漪,钴蓝色波光中浮动着树叶 。
"克劳蒂亚小姐总说这泉水能染蓝知更鸟的羽毛。"管家用烫伤的手掌拂去水面落叶。远处传来蒸汽犁的轰鸣,惊飞了正在啄食葡萄的乌鸦,艾丽莎注意到泉边石缝里卡着半片褪色的紫丝带。
参观完庄园,下午的沙龙邀约像块发霉的杏仁蛋糕般令艾丽莎抗拒。“非得往那些脂粉堆里钻吗?”她扯着新换的珍珠灰手套,袖口蕾丝在雕花椅背上勾出细丝。母亲正在对镜调整黑纱帽檐,梳妆台上放着串玫瑰念珠——那是父亲从萨摩里寄回的“护身符”。
过了一会,母亲的黑纱手套在窗边反复开合折扇。“德·布里萨克家的沙龙可不是葡萄园。”她突然用扇骨轻敲女儿肩胛,“你得学会把好奇心收进胸衣里。”梳妆镜里映出母亲领口微颤的十字架项链,银链上串着来自萨摩里的象牙子弹。
艾丽莎抱怨道:“但是那些夫人谈论战事就像在菜市场挑拣牡蛎!”袖口蕾丝勾住了雕花椅背,扯断的丝线垂落。母亲转身时,裙摆扫翻了玫瑰念珠盒,1897年圣诞夜父亲寄回的战地家书正垫在盒底,信纸边缘被红酒渍染成暗红色。
午后沙龙时光,贵妇们三三两两地聚在花园的藤架下。银质茶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仆人们悄无声息地穿梭其间,为宾客们斟上来自家庄园的葡萄酒。艾丽莎被母亲引见给布拉德夫人和她的银行家丈夫。
"听说令尊在萨摩里又立了功,"布拉德先生端着白兰地杯,语气热络却带着商人特有的算计,"看来那边的金矿开采权很快就能落实了。"
母亲得体地应对着,但艾丽莎注意到她手套下的手指微微收紧。这时,沙龙另一侧传来一阵喧哗。克劳蒂亚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中,她墨绿色的礼服完美贴合身形,每一个褶皱都一丝不苟。
"亲爱的克劳蒂亚,"一位夫人亲热地招呼她,"快来给我们说说,巴黎最近流行什么款式的帽子?"
克劳蒂亚行了个无可挑剔的屈膝礼:"夫人,现在最时髦的是那种装饰着鸵鸟毛和珠宝的宽檐帽。"她俏皮地比划着,引起一阵愉快的笑声。
然而当她的目光与艾丽莎相遇时,那双褐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她突然转变话题:"不过要说最新奇的事,恐怕要数图尔车站的新规定了。三等车厢的乘客现在必须从特定的出入口进出,说是为了'维持秩序'。"
沙龙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凝滞。一位老先生咳嗽了一声:"这个规定很合理,毕竟现在是非常时期。"
"是啊,"克劳蒂亚微笑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锡制士兵胸针,"非常时期。"
就在这时,仆人们端上来精致的茶点。克劳蒂亚自然地走到艾丽莎身边,拿起一块小巧的马卡龙。"尝尝这个,"她轻声说,"里面的是接骨木花酱。"
艾丽莎接过点心,注意到克劳蒂亚手腕上淡淡的烫伤痕迹。
"我听说,"克劳蒂亚压低声音,"他们在萨摩里用了一种新式火炮,声音像雷声一样响。报纸上说一发炮弹就能让整个村庄安静下来。你说...那是什么样的安静呢?"
艾丽莎注视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父亲的信里说...说战争是必要的。可是..."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见过从殖民地运回来的照片,那些土地上什么也不长了,连野草都不长。"
克劳蒂亚的指尖微微颤抖,"我的表哥上次来信说,他们不得不射杀一匹受伤的战马。他说那声音比炮火声更让他难以入睡。"她突然握住艾丽莎的手,"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战争真的那么光荣,为什么从战场回来的人都不愿意谈论它?"
不远处,杜邦先生正在高声谈论:"要我说,那些土著就是不懂得感恩!我们给他们带去了文明,他们却用叛乱来回报。"
一位年轻子爵夫人摇着扇子附和:"可不是嘛!我丈夫说,那些野蛮人甚至不肯穿我们送去的衣服,非要裹着他们的破布。"
克劳蒂亚突然站起来,行了个完美的屈膝礼:"夫人说得对。不过我在想,如果他们连衣服都不愿意换,为什么我们会认为他们愿意改变信仰和生活方式呢?"
沙龙突然安静下来。几位贵妇交换着惊讶的眼神。艾丽莎看见母亲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插话。
就在这时,一个侍者不小心打翻了托盘,银器落地的声响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克劳蒂亚趁机拉着艾丽莎走向花园的玫瑰丛。
在玫瑰丛的遮掩下,克劳蒂亚低声说:"你看他们谈论战争,就像在谈论一场收获颇丰的狩猎。胜利让一切都显得那么理所当然,甚至...值得庆祝。"
艾丽莎轻轻点头,想起父亲信中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父亲说军事行动就像修剪过于茂盛的枝杈,是为了让主干更好地生长。可是...被剪掉的枝叶,曾经也是生命的一部分。"
两个少女沉默地站在花丛中,远处传来的、关于如何装饰新得象牙战利品的欢快讨论声,显得格外刺耳。
金丝雀在镀金笼中鸣叫时,某位伯爵夫人的象牙烟嘴正点在《费加罗报》头版照片上 - 那是父亲骑马踏过燃烧茅草屋的侧影。"要我说就该把那些土著做成葡萄园的肥料!"她耳垂上的南洋珠随笑声晃动,"听说他们的血能让赤霞珠增产?"
母亲的茶杯突然倾斜,红茶在蕾丝桌布上洇开。艾丽莎数着母亲转动念珠的次数,但当穿鸵鸟毛披肩的侯爵夫人夸赞父亲"清理村落就像修剪葡萄枝般利落"时,母亲的手套正死死攥住胸前的十字架,象牙子弹在皮肤上压出深红痕迹。
"您听说过土著妇女把孩子绑在背后当盾牌吗?"戴单边眼镜的男爵夫人突然凑近,发间香粉落在艾丽莎手背,"要我说德·米拉波将军还是太仁慈......"
艾丽莎看见母亲的指甲陷进念珠缝隙,手套上的刺绣随着呼吸起伏。当话题转向巴黎秋季拍卖会的非洲象牙展品时,母亲借口补妆离席,留下半杯苦艾酒在雕花玻璃杯里泛着绿光。
当艾丽莎的折扇第三次划过贵妇们珠光宝气的头顶时,忽然瞥见镀金屏风后闪过一抹暗红。克劳蒂亚的墨绿缎面礼服严丝合缝地裹着身躯,束腰将每一处褶皱都压得平整。唯有胸针的锡制士兵在煤气灯下晃荡,缺失的左脚勾着根银线。
"日安,我亲爱的小姐。"克劳蒂亚用夸张的腔调开口,深棕色发辫随着屈膝礼垂落胸前。当她拈起裙摆时,艾丽莎注意到她褐色眼睛里闪着恶作剧的光,"容我向您介绍 - "她突然转身指向空无一物的墙壁,"这位是曾祖母最宠爱的中国瓷瓶,在1870年光荣殉国于普鲁士炮弹!"
"您又是否知道?"克劳蒂亚继续用咏叹调般的语气说,手指卷着发梢,"当图尔车站的煤气灯闪动时 - 某个小傻瓜的蕾丝裙摆正被三等车厢的煤灰亲吻呢!"
艾丽莎的珍珠发夹差点掉进柠檬茶里。她清晰记得那天:母亲的金表链在暮色中闪亮,仆人们举着灯将月台照得通明。而阴影里那个帆布裙摆缀满紫蓟花的少女,此刻正用银餐刀将覆盆子塔切分成等份。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艾丽莎学着她提起根本不存在的裙摆,"关于某位淑女为何会在月台玩捉迷藏?"
克劳蒂亚突然端正坐姿,双手交叠:"德·布里萨克家族女性有监督铁路的义务。"她绷紧的下颌线松动片刻,褐色眼睛里泛起雾气,"当然也可能因为……三等车厢的樱桃馅饼比头等舱的鱼子酱更好吃。"
暮色漫进沙龙时,两人的窃笑惊落了窗台上的白玫瑰。克劳蒂亚示范着如何用不同弧度的屈膝礼气疯礼仪教师,艾丽莎则模仿某位公爵夫人初见非洲木雕时的晕厥状。当她们最终瘫倒在扶手椅里时,克劳蒂亚的眼神变得深沉。
"其实那天……"她摩挲着胸针上的残缺士兵,"我是去送别被调往阿尔及利亚的表兄。"帆布裙摆的紫蓟花突然在记忆里鲜活起来,"他被迫继承叔父的军职,而我只来得及塞给他一包月台买的太妃糖。"
艾丽莎的呼吸急促起来。她想起父亲书房那些镶金边的阵亡通知书,想起克劳蒂亚手腕上葡萄藤状的烫伤疤痕。沙龙飘来的香颂突然变得刺耳。
"您该尝尝这个。"克劳蒂亚将奶油泡芙推过来,褐色眼睛在甜腻香气中重新明亮,"里面藏着从厨房偷来的接骨木花酱 "
当月光开始侵蚀沙龙的镀金窗框,艾丽莎在告别的屈膝礼中瞥见克劳蒂亚裙摆内侧的墨渍 , 她又想克劳蒂亚那张未完成的画像,画中她的眼睛是纯粹的蓝色。
暮色渐深时,宾客们陆续告辞。马车一辆接一辆地驶离城堡,留下空荡的沙龙和疲惫的仆人。艾丽莎站在窗前,望着最后一点天光消失在卢瓦尔河的对岸。
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今天表现得很得体。"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除了和克劳蒂亚走得太近。"
艾丽莎转过身,看见母亲疲惫的侧脸。在黑纱帽檐的阴影下,她看起来比平时苍老了许多。
"克劳蒂亚小姐很有趣。"艾丽莎谨慎地回答。
母亲轻轻摇头,走近几步,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十字架上镶嵌的象牙子弹。"她是个危险的朋友,艾丽莎。记住,在这个家族里,每一个微笑背后都可能藏着匕首。"她停顿片刻,声音压得更低,"克劳蒂亚小姐的母亲是德·布里萨克家的私生女,在老伯爵的安排下,嫁给了杜邦家的独子。"
艾丽莎注意到母亲用的词是"安排"而非"嫁给"。母亲的黑纱手套微微颤抖,仿佛在克制着什么情绪。"老伯爵夫人用三船波尔多红酒作嫁妆,才把她塞进了那个银行家之子的镀金棺材里。"
这句话消融在傍晚的微风中,却像铅块一样沉入艾丽莎心底。她突然明白过来,克劳蒂亚那些看似叛逆的举止,那些刻意保持的距离,原来都源于这个被丝绸与红酒包裹的残酷真相。
就在这时,约瑟夫无声地出现,手中的银盘上放着一封信。"给小姐的,"他低声说,"是克劳蒂亚小姐离开前嘱咐转交的。"
艾丽莎接过信封,指尖触到里面似乎装着一小块硬物。母亲的目光变得锐利,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好自为之,我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牢笼要挣脱,有的看得见,有的看不见。"
回到卧室,艾丽莎拆开信封。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枚小小的、缺了左脚的锡制士兵,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艾丽莎凝视着这枚小小的士兵,突然意识到克劳蒂亚礼服上每一颗扣得一丝不苟的钴蓝色纽扣,或许并非束缚,而是她选择佩戴的镣铐 , 既是她的牢笼,也是她的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