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灯将暖黄的光晕洒在大理石地面上。艾丽莎用珍珠贝母扇抵着下巴,目光掠过蕾丝窗帘的褶痕。窗外的雨顺着彩绘玻璃滑落,让她想起普罗旺斯阳光穿过葡萄架的样子。那时父亲军靴的铜扣总会溅起细碎的光斑,而现在只有铅灰色的雨幕。
"德·米拉波夫人,您真该去阿尔及利亚看看。"穿猩红礼服的伯爵俯身时,金纽扣险些碰到艾丽莎的鼻尖,"您丈夫在那里立下的功绩......"
"承蒙关心。"母亲的檀木折扇适时地隔在两人之间,扇骨上的鸢尾花纹在伯爵喉结投下狭长的影,"比起功绩,我更希望我丈夫把精力放在玫瑰修剪上。"
艾丽莎悄悄活动发麻的脚踝,母亲警告性的咳嗽声立即从蕾丝面纱后传来。她只得继续端坐,听着贵妇们用蜜糖般粘稠的语调交谈。
"瞧瞧我们的小可爱,"戴鸵鸟毛的侯爵夫人俯下身,脂粉味熏得艾丽莎想打喷嚏,"这蓝眼睛真像地中海的浪花!"
她学着母亲的样子微微颔首,耳畔的珊瑚珠坠却泄露了颤抖。这些赞美像父亲书房里的蝴蝶标本,美丽却令人不适。
舞池里浮动着深红与墨绿交织的漩涡。艾丽莎注意到侯爵夫人旋转时裙撑擦过少校的佩剑,金属与鲸骨摩擦的声响让她想起女仆熨斗划过亚麻布的声音。母亲端坐在孔雀石镶嵌的高背椅中,象牙念珠正顺着她泛白的指节滑落,仿佛在丈量父亲远征后流逝的时光。
当第三颗珠子卡进指缝时,德·夏尔伯爵的银靴跟叩响了她们面前的地砖。
"请允许我......"伯爵的邀约被母亲垂落的睫毛截断。艾丽莎数到第七声念珠轻叩的声响,伯爵礼服上的金雀花刺绣已消失在香槟塔后。
几位戴着鸵鸟毛的贵妇如彩云般聚拢。"加斯帕尔将军的威名在巴黎都传遍了。"紫裙妇人摇着中国缂丝折扇说道。母亲嘴角扬起标准的微笑,指尖却摩挲着颈间的银十字架——那是父亲给母亲的护身符。
当薰衣草紫色的裙摆扫过拼花大理石,一阵窃窃私语如同蛇群般在贵妇们的羽毛扇后蔓延开来。
“看呐,那个杜邦夫人……她怎么敢……”
“听说她丈夫又在外面欠了债……”
“可不是嘛,杜邦家欠了一大笔钱,而她的丈夫又没能力,风流成性。”
“野蔷薇妄想混进玫瑰园子,也不看看自己的根茎沾着哪里的泥。”
艾丽莎看见那位被议论的夫人微微停顿了一下,纤细的背影挺得笔直,发髻间那枚珍珠梳子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和她母亲首饰盒底层那枚缠着褪色缎带的梳子,几乎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玛格丽特夫人用檀木扇骨不轻不重地敲击了三下桌面。
“笃、笃、笃。”
清脆的响声像一道无形的命令,周围的讥诮声戛然而止,仿佛被掐住了喉咙的鸟儿。整个小圈子瞬间安静下来。
伊莲娜·杜邦夫人转过身,朝着她们的方向走来。她的步态端庄,但握着珍珠手包的手指关节却微微发白。她在玛格丽特面前停下,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屈膝礼,低垂的眼帘掩不住一丝疲惫与紧张。
“德·米拉波夫人。”她的声音轻柔,像怕惊扰了什么。
玛格丽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用目光缓缓扫过伊莲娜略显苍白的脸,仿佛在审视一件久别重逢的旧物。军乐队恰好奏起一支进行曲,激昂的铜管声淹没了其他杂音。
就在这音乐的掩护下,玛格丽特向前倾了倾身,声音低得只有最近的伊莲娜和艾丽莎能隐约捕捉到:“抬起头,伊莲娜。你行礼时睫毛颤抖的样子,和十四岁时在修道院被嬷嬷训话一模一样。”
这话语像一枚细针,轻轻刺破了社交礼仪的泡沫。
音乐声稍歇,玛格丽特已恢复了她那矜持的语调,声音略微抬高,仿佛刚才只是寻常的问候:“晚上好,杜邦夫人。您眼角的妆,似乎被灯光照得有些花了。”
伊莲娜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波动,随即化为复杂的水光。她迅速用指尖按了按眼角,低声道:“谢……谢谢您提醒。”
“您家小少爷的风寒可好些了?”一位不知情的伯爵夫人关切地插话。
玛格丽特却仿佛没听见,她的目光落在伊莲娜裙摆一道不明显的褶皱上,忽然用了一种带着些许突兀的熟稔语气说:“伊莲娜,你的裙摆这里,沾了点儿……罗勒叶的碎屑吗?真是粗心。”
这个借口如此拙劣,舞厅里哪里来的罗勒叶?然而,伊莲娜却浑身一震,目光与玛格丽特相遇。两人眼中同时掠过一丝只有她们才懂的恍惚。那个躲在修道院厨房偷吃罗勒酱面包的午后,那个手忙脚乱掩饰青春初潮的夏日,瞬间穿越了二十年的光阴,击中了彼此。
“玛格丽特……”伊莲娜脱口而出那个尘封的旧称,声音里带着哽咽,但她立刻意识到失言,改口道,“德·米拉波夫人……我……我前些日子,不小心弄丢了你……您曾经赞赏过的那枚金丝雀胸针。”她的话语有些混乱,却透着急切。
玛格丽特的表情依旧平淡,她甚至用扇子轻轻扇了扇风:“丢了便丢了吧,杜邦夫人。我依稀记得,那胸针上的蓝宝石成色并不算上乘。”然而,站在一旁的艾丽莎却看得分明,母亲那只戴着黑纱手套的手,正无意识地、紧紧地摩挲着自己无名指上的婚戒——那戒指的内侧,艾丽莎曾偶然见过,刻着一只小小的、与那枚胸针极为相似的雀鸟图案。
这时,一位身着黑色礼服的伯爵端着酒杯凑近,试图向玛格丽特邀舞。玛格丽特看也没看他,径直伸手,将伊莲娜轻轻拉到自己身侧,形成了一个短暂排外的二人空间。
“抱歉,伯爵先生,”她的语气不容置疑,“我正在和杜邦夫人讨论插花艺术,她有些独特的见解。”
伯爵悻悻离去。两人手臂相触的刹那,伊莲娜的紫水晶耳坠不小心勾住了玛格丽特发间的珍珠梳篦,形成了一个微妙而亲密的连接。两人都僵了一下,这个意外如同一个古老的隐喻,让她们想起了少女时代,蕾丝发带与铜纽扣纠缠的午后。
“你……”玛格丽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目光扫过伊莲娜腰侧礼服的细微褶皱,“难道还在衬裙里缝那个暗袋?”
伊莲娜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盈满了眼眶。她趁著无人注意,飞快地从那个隐秘的暗袋里取出一个扁平的锡制小盒,塞进玛格丽特手中,触之即离。
“你……你以前爱吃的,”她声音微不可闻,“覆盆子酱夹心饼。我……我偷偷做的,糖放得不多。”
玛格丽特的手指在接触到冰凉的锡盒时,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没有立即打开,只是紧紧攥着,指节泛白。就在这时,附近一位侍应生手一滑,银质冰桶“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碎冰和酒液四溅,引起一片小小的骚乱和惊呼。
就在这混乱的掩护下,伊莲娜猛地靠近玛格丽特,用急促的气音在她耳边说道:“小心!杜邦家在查殖民地军火账目,可能牵扯到将军……”伊莲娜的声音因恐惧而紧绷,"我偷听到我丈夫和人谈话…他们在核对一批运往殖民地的‘特殊物资’账目,编号和日期都对得上你丈夫上次的清剿行动。他们说…说账面上少了两门山地榴弹炮和整整一箱金法郎,而签字批准调拨的,是加斯帕尔将军的副官!"
玛格丽特的瞳孔骤然收缩,但她脸上的肌肉却绷得更紧,像戴上了一副大理石面具。
伊莲娜的气息更急了,几乎语无伦次:"他们不是在查亏空,玛格丽特,他们是想…是想把整个杜邦家族在殖民地生意上的巨额亏空,都做成是军费超支!他们需要一只够分量的替罪羊!而将军他…他的声望和职权,正好挡住了他们的路!查账只是个开始,下一步可能就是军事法庭…"
伊莲娜有点带着哭腔的话语,“他们说将军是‘必要的牺牲’…就像当年我父亲把我当作‘必要的联姻’一样。玛格丽特,我的一生已经是个华丽的祭品了,我不能再看着他们把你和加斯帕尔也放上祭坛…”
玛格丽特瞳孔一缩,瞬间恢复了冷峻。她一把抓住伊莲娜的手腕,力道之大,让伊莲娜轻轻抽了口气。
“伊莲娜·杜邦!”她抬高声音,语气带着责备,却巧妙地将两人的密谈掩盖过去,“看你,慌什么?不过是个意外。走吧,正好让大家看看你提到的插花技法,这里太乱了。”
她几乎是半强迫地拉着伊莲娜,向相对安静的露台方向走去,同时用目光扫视四周,驱散了那些好奇张望的视线。
当她们暂时摆脱了人群,站在被月光笼罩的露台阴影处时,紧绷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些。玛格丽特看着手中那个小小的锡盒,良久,才轻轻打开,取出一块造型朴素的饼干。
她掰开饼干,碎屑簌簌落下。她没有吃,只是看着。
“小蘑菇……”她忽然唤道,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这是她们年少时最私密的昵称。
伊莲娜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用力点头,拿起另一块饼干,混着泪水咬了下去,咸涩的滋味,恍如当年她们一起偷喝的第一口樱桃酒。
从立柱后传来克劳蒂亚和艾丽莎玩闹的笑声。伊莲娜望着两个无忧无虑的女孩,眼神恍惚,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两个在月光下,偷偷用扫帚当舞伴,跳着歪斜波尔卡的少女。
“如果当年……”玛格丽特的声音低沉,带着无尽的疲惫。
伊莲娜却轻轻打断了她,嘴角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如果当年没有那些事……谁帮你销毁那些塞满情书的书包?谁在你被关禁闭时,从窗户给你扔樱桃?”
艾丽莎看着克劳蒂亚墨绿色的裙裾在舞池边缘划出圆弧,金发间的银线流苏扫过对方脸上的雀斑。她们笨拙的旋转惊动了墙角的烛火,摇曳的光影在威尼斯镜中折射出万千幻象。
母亲突然起身,象牙念珠滑落在地。她看着滚落的珠子,轻声道:"就像我们十六岁那年......"
伊莲娜弯腰拾起念珠,指尖拂过最末那颗镶嵌紫水晶的珠子。"你总是数到这一颗就忘记数目。"
两位夫人的目光在烛光中交汇,仿佛穿过二十年光阴,又变回那个躲在马厩里分享樱桃酒的少女。舞曲终了,宾客开始散去。母亲挽着伊莲娜的手臂,一如当年并肩走过修道院的长廊。
艾丽莎牵起克劳蒂亚的手,两个小姑娘悄悄溜出舞厅。在走廊的阴影里,她们模仿着母亲们的样子行屈膝礼,然后忍不住笑作一团。
雨停了,月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地面投下鸢尾花的影子。
玛格丽特没有笑,但她紧紧握住了伊莲娜的手,黑纱手套与细腻的肌肤相贴,跨越了地位、时光与种种不堪,短暂地找回了那片只属于她们的、破碎又永恒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