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天鹅绒窗帘的缝隙,照在四柱床的帷幔上。艾丽莎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枕下那粗糙的帆布裙——那是昨夜克劳蒂亚翻窗送来的“战利品”。她紧张得指甲掐进了鹅绒被的刺绣忍冬花纹里。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母亲的身影悄然出现。艾丽莎立刻缩进被子,只露出几缕乱发。
“我的小夜莺今天怎么了?”母亲的声音传来,黑纱裙摆扫过橡木地板,带着清晨的凉意。她在床沿坐下,艾丽莎闻到了熟悉的铃兰香气,还夹杂着一丝墨水的味道——那是父亲书信上常有的气息。
“喉咙疼……”艾丽莎哑着嗓子说,眼睛却偷偷观察着母亲的动作。母亲正在整理她昨夜踢乱的床单,忽然,那双戴着婚戒的手停在了她的枕边——那里倒扣着一本《淑女行为指南》,书页间夹着一片风干的紫罗兰。
母亲俯身,用额头贴了贴她的额头。“还好没发烧。”这个熟悉的动作让艾丽莎想起出水痘时,母亲整夜用薄荷水为她擦身的夜晚。“想吃杏仁奶冻还是松露蛋羹?”母亲轻声问,面纱的流苏扫过艾丽莎的鼻尖,“那些规矩不学也罢,但下午茶时别让红茶溅到蕾丝袖口……”
话未说完,走廊传来军靴声。母亲猛地直起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银十字架,低声自语:“权力是比天花更可怕的瘟疫。”她又补充道:“哪些规矩可以不学,但你得知道,晚上我要抽查你书上的一些知识。”
离开时,母亲特意将窗帘拉开一道缝隙,阳光恰好落在艾丽莎藏在枕下的帆布裙上。
冰窖的霉味比克劳蒂亚描述的还要浓重。艾丽莎攥着偷来的烛台,火苗在结霜的砖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当她第五次踢到酒桶时,黑暗中突然伸出一双温热的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小淑女居然没穿衬裙?”克劳蒂亚带着太妃糖甜腻的呼吸拂过耳畔,她的麻布裙摆扫过陈年的葡萄酒渍。腰间别着的铜钥匙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艾丽莎拍开她的手:“你偷了地窖钥匙!”
“错!”克劳蒂亚变戏法似的晃出一串钥匙,“这是厨房仓库、马厩侧门,还有——”她突然吹灭蜡烛,“逃生通道。”
黑暗吞没视线的那一刻,艾丽莎感觉自己的手被拽进一个狭窄的缝隙。石壁上的青苔蹭过脸颊,触感如同母亲梳妆台上的孔雀石镇纸。当克劳蒂亚掀开最后一块松动的砖石时,盛夏的阳光如潮水般涌来,刺得她睁不开眼。
当铸铁栅栏的锈腥味被阳光蒸发,艾丽莎的眼前一片白炽。窗帘过滤过的晨光,都比不上此刻直接倾泻在瞳孔上的自由。她本能地闭眼,睫毛将光线筛成细密的金砂。
膝盖的擦伤在灼烧,地窖的霉味仍黏在裙褶里,但所有的疼痛都成了挣脱束缚的证明。艾丽莎贪婪地呼吸着混有苜蓿花粉的空气,喉咙被刺激得发痒——这是她多年来呼吸到未经熏香玷污的风。
城堡在回望中坍缩成畸形的剪影。风向标折射的光斑跳跃着,让她想起父亲的军刀。当蝴蝶结发卡从栅栏脱落,那枚珍珠镶成的鸢尾花坠入泥泞的瞬间,她听见胸腔里迸发出陌生的轰鸣——后来她才明白,那是锁链崩断的声音。
克劳蒂亚的指尖还残留着钥匙的铜腥,此刻正紧紧掐进她的手腕。这疼痛如此真实,将过去多年浸泡在玫瑰香膏里的岁月衬得苍白如纸。
当第一只云雀掠过葡萄园上空,艾丽莎在炫目的光晕中流下眼泪。这不是母亲用嗅盐唤醒的啜泣,而是眼球被自由灼伤的自然反应。
“真大啊……”她无意识呢喃,却见克劳蒂亚已经蹦跳着踩进麦田的阴影里,鞋尖踢起金黄的麦壳。
她张开双臂追赶克劳蒂亚扬起的发梢,帆布裙兜住的气流鼓胀如帆——此刻她才惊觉,过去蜷缩在礼仪模具中的自己,原来是可以展翅飞翔的。
麦浪在蓝天下翻涌,每根麦穗都昂首指向天空。热风掠过时,整片原野泛起细密的波纹,像是大地在褪去贵族们强加的蕾丝罩袍。
艾丽莎的瞳孔被这炫目的金色灼得收缩——城堡宴会厅的镀金廊柱、母亲首饰匣里的琥珀,所有曾被她视为“金色”的事物,在此刻都显得黯淡无光。
正午的太阳把克劳蒂亚的鼻尖晒得发红。艾丽莎学着她的样子揪了根麦穗,穗尖的绒毛搔得手心发痒。“像不像德·尚伯爵的胡子?”她举着麦穗去碰克劳蒂亚的耳垂,却被突然响起的吆喝声惊得跌坐在地。
十几个佃农正在田垄间弯腰挥镰,汗水在他们后背洇出深色的印记。克劳蒂亚拽着她躲进麦垛,两人的金发与棕发在麦秆间缠在一起。
“那边!”克劳蒂亚压低声音,指着一个挎着藤篮奔跑的男孩。那孩子赤脚踩过麦茬,脚踝被划出道血痕也浑不在意。
“好饿……”艾丽莎刚说完就捂住嘴,可男孩已经刹住脚步。阳光从他蓬乱的发间漏下来,在艾丽莎裙摆上洒下跳动的光斑。
男孩脏兮兮的手指在篮子里扒拉半天,掏出一块用蓝布包着的面包:“给!玛丽阿姨烤的!”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麦壳,笑容却格外明亮。
艾丽莎盯着面包上的指痕,突然想起母亲教过的礼节:“不……不用……”
“拿着!”克劳蒂亚往男孩胸前的补丁口袋塞进三颗太妃糖,动作粗鲁得像在给马匹喂方糖。当男孩惊呼“妹妹最爱这个”时,她已经拽着艾丽莎跑出很远,但身后还传来男孩的声音:“我叫弗朗索瓦!”
溪水浸透裙摆时,艾丽莎终于咬下了第一口面包。粗糙的颗粒摩擦着喉咙,让她想起去年圣诞被迫咽下的鹅肝酱。“难吃……”她皱着小脸嘟囔,却把最后的面包渣都舔进嘴里。
“因为你没饿到那份上。”克劳蒂亚把鞋脱下,让脚趾浸在溪水里晃悠,“我第一次逃出来时,有个老奶奶给我比这还硬的面包,我差点把牙硌掉。”她的声音突然变轻,目光跟着水流飘向远方,“那天我蹲在溪边哭了半小时。”
艾丽莎停下咀嚼:“因为面包太硬了?”
“不是,”克劳蒂亚摇摇头,一颗小石子被她踢进溪水,溅起细微的水花,“是因为我发现城堡外的月亮,和里面看见的,居然是同一个。” 她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我以为……逃出来就能看到不一样的天空。”
艾丽莎怔住了,她看着克劳蒂亚的侧脸,第一次在这个总是充满活力的女孩脸上看到一种近乎迷茫的神情。她小声问:“那你后悔逃出来吗?”
“当然不!”克劳蒂亚猛地转过头,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狡黠的光彩,仿佛刚才的脆弱只是水面的错觉,“就算月亮一样,但在这里我能把脚伸进溪水里,能在泥巴里打滚,能——”她突然朝艾丽莎泼了一把水,“能让小淑女也变得脏兮兮的!”
艾丽莎惊叫一声,随即不甘示弱地撩水回击。“所以,”她一边躲闪一边喘着气问,“你哭了半小时之后呢?”
“然后我往管家的红酒里倒了半罐胡椒。”克劳蒂亚笑得前仰后合,水珠溅湿了两人纠缠的发梢,“谁让他总吹嘘自己能品出全法国的葡萄酒!那天晚上他呛得满脸通红,活像只被煮熟的龙虾!”
笑声在溪谷里回荡,惊起了芦苇丛中的水鸟。艾丽莎看着克劳蒂亚笑得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觉得那块粗糙的黑面包,好像还在喉咙里留下了一点温暖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溪流在砂岩间冲撞出清脆的声响。克劳蒂亚突然掬水泼来,惊起的水珠在半空裂解成细小的彩虹。
她们沾着面包屑的指尖搅动水流,波纹将倒影切割成碎片。艾丽莎散开的金发与克劳蒂亚的棕辫在倒影中缠绕,如同命运女神纺锤上的双生丝线。
当克劳蒂亚将野花抛向空中,惊起的凤蝶掀起微型风暴,翅粉簌簌落进溪水。
艾丽莎仰面躺进溪畔的雏菊花丛,帆布裙摆吸饱了阳光,蒸腾出皂角的香气。克劳蒂亚挨着她倒下,麻布衣领滑落处露出锁骨间的晒痕。
“知道吗?”她咬断草茎,“风车转一圈,太阳就下沉一分。”
“胡扯!”艾丽莎揪起雏菊掷向她,“明明是我们跑过七丛苜蓿,太阳才会挪动指甲盖大小的距离。”
克劳蒂亚翻身压住飘散的金发:“哈!昨天还说云朵是上帝的棉花糖,现在倒装起天文学家了?”
“你也是!上周非说夜莺会背乘法表……”艾丽莎的声音突然卡住——克劳蒂亚正用芦苇茎搔她脚心。两人扭作一团差点滚进浅滩。
“投降!我投降!”艾丽莎喘着气举起手。残余的抗议被克劳蒂亚突然的噤声手势截断——原来有只蜻蜓正停在她头顶。
她们数着远处风车叶片的旋转次数,直到眼皮被光斑灼得发颤。艾丽莎的耳膜灌满了自然界的声响:鹡鸰的振翅、溪水冲击卵石、远处牧羊人的木笛。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将此刻封存在时光里。
当克劳蒂亚拉着她奔向风车时,逆行的风灌满她们鼓胀的衣袖。艾丽莎忽然意识到自由是有重量的——它沉淀在沾满泥土的裙裾里,攀附在汗湿的脊线上。
风车的木制扇叶将日光切割成碎片,抛向她们飞扬的乱发。克劳蒂亚突然抽出根麦秆当佩剑,学着堂吉诃德的样子喊道:“不要逃跑,你们这些胆小的恶棍!向你们进攻的只是骑士孤身一人。”
艾丽莎笑得肚子疼,却还是拎着裙摆跟上:“等等你的侍从!”
当她们累倒在风车阴影下时,穿堂而过的风突然静止。所有托举着她们逃亡的气流,此刻都蜷缩在胸腔里。艾丽莎听见克劳蒂亚剧烈的心跳声穿过相贴的掌心传来,那节奏与风车轴承的吱呀声共振,将此刻锻造成永恒的记忆。
克劳蒂亚的麻花辫已经散乱。艾丽莎突然伸手碰了碰她耳后的伤口:“这是上次……”
“翻墙被蔷薇枝划的。”克劳蒂亚满不在乎地嚼着草茎,“翻墙比听家庭教师讲纹章学有趣多了。”
“可是……纹章学不是能让你知道谁家祖上出过十字军吗?”艾丽莎想起自己那些枯燥的课程。
“知道那个有什么用?”克劳蒂亚噗嗤一笑,侧过身用手肘支着头,“我知道德·尚伯爵的假发昨天被风吹进池塘,还知道他的马看见老鼠会吓得跳起来——这可比他祖上是谁有意思多了!”
艾丽莎忍不住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麦田里显得格外清脆。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问:“克劳蒂亚,你……经常这样跑出来吗?”
“只要我想。”克劳蒂亚揪了一根草茎,灵巧地编成一个小指环,套在艾丽莎的小指上,“看,绿宝石戒指。比舞会上那些夫人戴的真家伙好看多了,对不对?”
“嗯!”艾丽莎用力点头,转动着手指上的草环,“母亲从不让我单独出门,她说外面的世界对淑女来说太危险了。”
克劳蒂亚翻了个白眼,顺手把另一根草茎叼在嘴里:“得了吧,我告诉你什么才危险——是那些笑着对你说话,却在背后说你坏话的夫人;是那些一边赞美你眼睛像大海,一边算计你嫁妆的少爷。至少……”她指了指广阔的麦田,“这里的危险是明摆着的,比如太阳会晒黑你的皮肤,麦茬会划破你的脚,但不会假装对你好。”
艾丽莎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佃农们劳作的身影。“我以前从没吃过这样的面包。”她小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搓着裙摆上干涸的泥点,“也没见过有人光着脚跑步。”
“那是因为他们买不起鞋。”克劳蒂亚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生硬,但很快又软了下来,她碰碰艾丽莎的手臂,“嘿,别摆出那副表情。弗朗索瓦给你面包是因为他想给,不是要你可怜他。你看到他的笑容了吗?那是真的。”
艾丽莎点点头,心里的某个结似乎松开了些。她学着克劳蒂亚的样子躺平,看着巨大的风车叶片在蓝天上缓慢地划着圆圈。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关在镀金笼子里的鸟,明明有翅膀,却忘了怎么飞。”
克劳蒂亚凑近她,棕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像两枚透明的蜜糖:“那现在感觉怎么样?”
艾丽莎深吸一口气,嘴角慢慢扬起一个灿烂的弧度:“感觉风正从羽毛间穿过。”
远处的火车汽笛声突然撕裂宁静。克劳蒂亚眼睛一亮,猛地坐起来:“带你去个好地方!”
“去哪儿?”艾丽莎被她拽起来。
“铁路那边!我发誓你从没离火车那么近过,它开过去的时候,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巡道员的咒骂声追着她们跑过三片苜蓿田。艾丽莎的肺叶火烧般疼,却看见克劳蒂亚边跑边回头做鬼脸:“老鼹鼠!你帽子被风吹跑了!”她的棕发在夕阳里舞成燃烧的麦浪。
回程时,她们在石缝间采了几支紫蓟花。克劳蒂亚笨拙地编着花环,尖刺在指腹留下细小的红点。
“应该带把剪刀……”她抱怨着,却把最圆润的野莓串在花环间。
艾丽莎看着她被刺破的手指,轻声说:“谢谢你来叫我。”
克劳蒂亚头也不抬,但耳尖微微发红:“少来这套。主要是我想出来了,顺便带上你。”过了一会儿,她又小声补充,“……而且一个人看这么圆的太阳,有点浪费。”
当歪歪扭扭的花环终于编好,克劳蒂亚把它戴在艾丽莎头上,端详了一下,噗嗤笑了:“好吧,你看上去像个刚从城堡上逃出来的野公主。”
“那你就是我的野骑士。”艾丽莎笑着说,调整了一下头上的花环。
“才不要当骑士,规矩太多了。”克劳蒂亚捡起一根树枝扛在肩上,“我要当个自由的强盗,专门打劫……嗯……打劫管家的甜品车!”
两人笑作一团,手牵着手奔向暮色中的城堡。
暮色中的城堡像头蛰伏的巨兽。当艾丽莎翻进卧室时,暮紫色的裙摆还沾着溪水的湿气。她把紫蓟花插进床头的珐琅花瓶,又贴着彩绘玻璃呵气,水汽在玻璃上凝结成霜。那些顺着玻璃滑落的水痕,多像清晨出逃时克劳蒂亚发梢滴落的溪水。
当最后一道暮光被乌云吞噬,她突然对着玻璃上扭曲的倒影呢喃:“太阳真大啊。”窗外的暴雨正在戳穿这个谎言。
母亲推门时带进一缕晚香玉的气息。艾丽莎慌忙用《淑女行为指南》盖住擦伤的膝盖:“晚、晚安……妈妈。”
“第十四章第三节。”母亲突然开口,黑纱手套抚过鎏金书脊,“关于淑女在户外活动的着装规范。”
艾丽莎的喉咙发紧:“应……应当佩戴宽檐帽与羊皮手套……”
“以及不得擅自采摘野生花卉。”母亲突然抽出那束紫蓟花,尖刺勾破了她的丝质手套。
玛格丽特抽走紫蓟花的动作精准如外科手术。当最后一支野花脱离花瓶,原先被挤到角落的鸢尾花立刻舒展花瓣,仿佛早有预备的替补舞者重占舞台中央。
“温室的鸢尾花更适合闺房。”她将残花拿在手中。那些被抹去的紫蓟花的香气仍悬浮在空气中。
母亲走了,带上了房门。
“自由……”母亲的黑纱裙摆扫过门廊的鎏金镜框,镜中倒影正把紫蓟花按进银质废纸篓。染血的丝质手套擦过门把手雕琢的鸢尾花纹,在黄铜表面留下蚯蚓状的血痕:“……本就是我们付不起的奢侈品,傻孩子。”
当房门重新合拢,艾丽莎把脸埋进残留着阳光味道的枕套。紫蓟花的倒刺正刺破梦境边缘。在朦胧的睡意中,她看见克劳蒂亚站在熔化的金色原野上,发间缠绕的紫蓟花环正在滴落靛蓝色的汁液。
“来呀!”梦里的克劳蒂亚举起花环,指腹被尖刺划破的伤口正绽放成鸢尾花纹。艾丽莎奔跑时,昨日膝盖的擦伤化作光斑脱落,在身后聚成指引归途的星屑。
当她终于触到花环的刹那,所有紫蓟花突然振翅而起——原来是千万只被朝露粘住翅膀的蓝蝶,此刻正挣脱地心引力飞向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