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的阴影冰冷而沉重,仿佛吸饱了几个世纪的叹息。弗朗索瓦像只受惊的老鼠,紧贴着冰冷的石柱,屏住呼吸。祭坛上,摇曳的烛光映照着神父卢克那张在布道时总是显得悲悯的脸。此刻,他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个沉甸甸的银质圣餐杯,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颊。弗朗索瓦的目光却死死钉在祭坛后方那面墙上——一幅巨大的耶稣受难图下,有一个几乎与墙壁同色的、不起眼的暗格。几天前,他亲眼看见德·尚伯爵的管家,将一袋足以让整个佃农村活上小半年的法郎,塞进了那个暗格里。而卢克神父,只是谦卑地躬着腰,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与他在布道台上谴责“贪婪是灵魂之癌”时判若两人。
弗朗索瓦的拳头在破旧裤子的口袋里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不是为了贪婪,神父。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是为了父亲雅克。那个曾经像橡树一样强壮的男人,如今只能佝偻在简陋的棚屋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痛苦,每一次翻身都伴随着压抑的呻吟。
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那个阳光刺眼的午后,麦浪翻滚,草帽飞舞。他看到那两个贵族小姐躲在麦垛后,那个金头发的女孩轻声说“好饿”。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一种看到同龄人需要帮助的本能,他停下了奔跑的脚步,掏出了篮子里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用干净蓝布包着的面包。他甚至记得自己咧开嘴笑了,想把这份带着泥土和阳光香气的善意传递出去。那个棕头发的克劳蒂亚,虽然动作粗鲁地塞给他三颗太妃糖,但她的眼睛……那一刻,弗朗索瓦觉得她们和那些刻板的、冰冷的“贵族”形象不一样。
他告诉了她们自己的名字——“我叫弗朗索瓦!”
然而,这份天真的善意,却成了引燃灾难的火星。他不知道是哪个监工看到了这一幕,或者仅仅是有人报告了“佃农的孩子胆敢与小姐们交谈”。当天傍晚,伯爵的管家约瑟夫带着两个如狼似虎的护卫冲进了他们破败的家。
“雅克!管好你那个不懂规矩的小崽子!”约瑟夫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擦着耳膜,“竟敢用他那肮脏的手,接近尊贵的小姐们?!伯爵大人震怒!带走!”
父亲雅克甚至来不及回答什么,就被粗暴地拖走。弗朗索瓦想冲上去,却被母亲死死抱住,她的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恐惧。那一夜,不安恐惧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整个佃农村,也缠绕着弗朗索瓦幼小的心脏。第二天清晨,父亲被像扔一袋破布一样丢回门口。他的后背……那曾经扛起无数重担、像岩石一样宽阔坚实的后背,此刻血肉模糊,布满了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的鞭痕!鲜血浸透了破旧的衣衫,粘在绽开的皮肉上。雅克昏迷不醒,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痛苦的抽搐。
“……我们谴责黑暗中的行径,”神父卢克那抑扬顿挫、充满道德优越感的声音从祭坛传来,像冰冷的针扎在弗朗索瓦的神经上,“却很少质问,是谁熄灭了光?当一个人必须踩着他人才能呼吸时,审判其脚下的血迹何其容易,而看见其颈上的枷锁又何其困难。”
弗朗索瓦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枷锁?谁给父亲套上了枷锁?是他自己!是他那该死的、不合时宜的善良!是那个叫克劳蒂亚的贵族女孩!是那个德·尚伯爵!神父的每一句话都像在抽打他的灵魂,提醒他父亲背上那每一道狰狞的伤口,都是他弗朗索瓦“不懂规矩”的代价!
“真正的恶,”神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审判的意味,“不是为生存而弄脏双手,而是让世界变成必须弄脏双手才能生存的地方!我们信奉主,就要用我们的信仰约束自己,不能为了利己而去伤害他人……”
虚伪!彻头彻尾的虚伪!弗朗索瓦感觉一股灼热的怒火直冲头顶,烧毁了最后一丝犹豫。伤害他人?他现在只想救父亲!他想起父亲因剧痛而扭曲的脸,想起母亲用冰凉井水擦拭伤口时颤抖的手和无声滚落的泪水,想起妹妹玛丽索尔躲在角落,大眼睛里盛满恐惧地看着父亲背上那些可怕的、深可见骨的伤痕。父亲在发高烧!伤口在溃烂!脓血的气味弥漫在狭小的棚屋里。母亲跪在神父面前祈求“主的恩典”,神父却只是敷衍地洒了点“圣水”,收走了家里最后几个铜子!结果呢?父亲的伤更重了!高烧不退,气息微弱得像个破风箱!
这个世界,就是德·尚伯爵和眼前这个神父共同打造的、必须弄脏双手才能挣扎求生的地狱!他们才是让光熄灭的人!而父亲,正在被自己点燃的地狱之火吞噬!
卢克神父终于结束了他的“神圣工作”,端着圣餐杯走向侧面的圣器室。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烛光。
就是现在!
弗朗索瓦像离弦的箭,无声地窜上祭坛。他太熟悉这个阴暗角落了,无数次跪在这里祈祷,却只换来更深的绝望。他踮起脚,手指颤抖着摸索到耶稣悲悯目光下的那块石头。轻轻一按,一个滑槽无声地移开,露出里面一个沉甸甸的、用上好橡木做的小钱箱。没有锁——也许神父觉得在主的注视下无人敢行窃。
他一把抓出里面一沓厚厚的法郎,冰冷的纸币边缘划过他粗糙的手指。他没时间数,只抽了其中一小叠,足够买镇上药剂师配的最好的金疮药和退烧药就行。他迅速将钱塞进自己破旧外套的内袋,正要把钱箱推回原位——
“卢克神父?您在吗?” 一个清脆、带着点不耐烦的少女声音突然在空旷的教堂门口响起!
弗朗索瓦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像被冻住一般,僵在原地,钱箱半开,一只手还伸在暗格里。脚步声!不止一个!正朝着祭坛走来!
完了!被发现了!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伯爵庄园地牢里那些可怕的刑具,闪过父亲背上皮开肉绽的鞭痕,闪过母亲绝望的脸和妹妹的哭声。他会被吊死!父亲会立刻被拖回去打死!全家都会遭殃!
就在他万念俱灰,几乎要瘫软在地时,那个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贵族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等等!神父,我有问题要问你!关于……关于礼拜天的唱诗班!”
脚步声在祭坛下方停住了。弗朗索瓦甚至能听到对方裙摆摩擦的窸窣声。他屏住最后一丝气息,从耶稣受难像的阴影边缘,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向下瞥了一眼。
一个穿着精致米白色连衣裙、戴着小巧草帽的身影背对着他,拦住了正匆匆从圣器室出来、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的卢克神父。女孩有一头浓密的、在教堂昏暗光线下显得近乎黑色的棕发。
神父显然认出了对方,脸上的不悦瞬间变成了谄媚的笑容,微微躬身:“啊,是克劳蒂亚小姐!当然,当然,有什么问题您尽管问……”
克劳蒂亚小姐?!
这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弗朗索瓦的心上!是她!那个在麦田里塞给他太妃糖、间接导致父亲被鞭打得半死的棕发少女!恐惧瞬间被一种尖锐的、冰冷的恨意刺穿!她在这里做什么?!
就在这时,仿佛感觉到那来自高处的、充满恐惧、恨意和探究的目光,克劳蒂亚突然毫无预兆地转过了头!
她的目光,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和纯粹的疑惑,直直地、精准地投向了祭坛阴影中弗朗索瓦藏身的位置!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教堂里只有烛火轻微的噼啪声和神父谄媚的话语在回荡。
弗朗索瓦看到了她那双灰色的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磨砺的锐利。她也看到了他!看到了他惊恐万状、混合着恨意的脸,看到了他还没来得及完全缩回去的手,看到了他此刻如同困兽般的绝望!
克劳蒂亚的眉头猛地蹙紧,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的辨认?她显然认出了他!那个在麦田里递面包、名叫弗朗索瓦的男孩!他怎么会在这里?躲在祭坛上?在干什么?
弗朗索瓦的血液都凉了!她会尖叫!会立刻指认这个“肮脏的小偷”!父亲完了!一切都完了!
然而,克劳蒂亚只是定定地看了他两秒。那眼神极其复杂——惊愕、困惑、一丝了然,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的挣扎?她的嘴唇抿紧了。然后,就在弗朗索瓦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揭穿时,她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对他眨了一下眼睛?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带着一种沉重的、他无法理解的意味。
随即,她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飞快地转回头,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的刁难:“神父!我问你,为什么唱诗班唱《慈光歌》时,总是那么死气沉沉?一点也感受不到主的慈爱!是不是你选的曲子有问题?”
卢克神父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有些慌乱,连忙躬身解释:“啊,这个……克劳蒂亚小姐,这……这可能是……”
趁着神父的注意力完全被克劳蒂亚吸引过去,弗朗索瓦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将钱箱无声地推回原位,滑槽合拢。他像一缕真正的幽魂,沿着祭坛后最黑暗的通道,手脚并用地爬下,从一扇早已废弃、通往墓园的小侧门溜了出去。
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他,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几近停止的心脏重新疯狂跳动起来。他靠在冰冷的教堂外墙上,大口喘息,内袋里那一小叠法郎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胸口。他成功了!他偷到了!父亲的药钱有了!
但更大的混乱和冰冷攫住了他。克劳蒂亚·德·尚!她认出了他!她看到了他在偷窃!她为什么不揭穿他?那个眨眼……是什么意思?是警告?是……某种赎罪?还是更深的、他无法理解的贵族把戏?他想起父亲背上深可见骨的鞭痕,那每一道伤口都在无声地控诉: 是她!是她的家族!是她的世界! 她的沉默,她的“帮助”,此刻像毒药一样灌入他的喉咙。
他跌跌撞撞地跑在通往佃农村的黑暗小路上,冰冷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口袋里法郎的触感提醒着他刚刚犯下的“罪孽”,父亲痛苦的呻吟声仿佛就在耳边。克劳蒂亚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混乱的恨意,留下的是更深的迷茫和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冰冷。人与人是不同的……这不同,竟是如此鲜血淋漓,如此令人绝望。
脚下的碎石硌得他生疼,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与教堂里那令人窒息的恐惧。克劳蒂亚那双灰色的眼睛,带着惊愕、困惑和那一丝难以捉摸的挣扎,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她为什么沉默?是施舍?是赎罪?还是另一种更隐蔽的陷阱?父亲背上皮开肉绽的鞭痕与那几颗太妃糖甜蜜的棱角在记忆里疯狂撕扯,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敲打着同一个疑问:这冰冷的、必须弄脏双手才能活下去的世界,和那短暂如幻觉的暖意,哪一个才是真实?
就在这绝望的奔逃中,意识仿佛被那冰冷的月光冻得恍惚起来。脚下尖锐的麦茬似乎刺穿了时空,将他猛地拽回——
两周前那个阳光如熔金般倾泻的午后……
弗朗索瓦站在原地,一手紧紧捂着口袋里的糖果,另一只手还捧着那块用蓝布包着的面包。他看着那两个贵族小姐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庄园高耸的石墙后,像两道倏忽即逝的光。脚踝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心里却像揣了个小太阳,暖烘烘、亮堂堂的。
他低头看着面包上的指痕,又摸了摸口袋里的糖果。德·尚伯爵的胡子?他想起那个金发女孩的话,忍不住咧嘴笑了。不像,一点都不像。伯爵的胡子总是修剪得一丝不苟,像两把冰冷的钢针,看人的眼神也像针,扎得人浑身不自在。而刚才那两个小姐……尤其是塞给他糖果的那个棕头发的,虽然动作粗鲁,但她的眼睛……弗朗索瓦努力回忆着,那里面没有他熟悉的、来自城堡窗户后或马车里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漠视或厌恶,只有一种……嗯,像被发现了恶作剧后的那种急躁和不好意思?还有那个金色头发的,她看着面包时犹豫的样子,就像他第一次看到村里铁匠家新出生的小马驹,想摸又不敢摸。
“贵族……”弗朗索瓦小声嘀咕着,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面包,放进篮子最里面。这个词,从他记事起,就伴随着父亲和村里叔伯们压低的咒骂、母亲疲惫的叹息、以及德·尚伯爵管家那张永远刻薄的脸。他们代表着沉重的赋税、无休止的劳役、冰冷的鞭子,还有母亲每次交完租粮后偷偷抹去的眼泪。他们是“老爷”,是“吸血鬼”,是“披着丝绸的魔鬼”,是大人们口中一切苦难的根源。他们怎么会……给他糖果?还怕他饿着?
这份困惑像一颗小小的种子,落在了弗朗索瓦被汗水浸透的心田里,和他口袋里的糖果一样,带着一种陌生的、奇妙的甜味。他甩甩头,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暂时抛开,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午饭送到父亲和其他人手里。他忍着脚踝的刺痛,重新奔跑起来,这一次,脚步似乎轻快了不少,口袋里的糖果随着奔跑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像一串快乐的音符。他迫不及待想告诉妹妹玛丽索尔这个好消息,她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
傍晚收工的号角低沉地回荡在暮色渐合的田野上。疲惫的佃农们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扛着农具,沉默地走向村庄边缘那片低矮破败的棚屋。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水和炊烟的气息。
弗朗索瓦像只归巢的雀鸟,第一个冲进了自家那间用泥巴和麦秆糊成的简陋小屋。昏暗的油灯下,母亲玛丽正在搅动炉灶上冒着热气的汤锅,妹妹玛丽索尔则蹲在角落里,摆弄着几根麦秆。
“妈妈!玛丽索尔!看!”弗朗索瓦献宝似的掏出那三颗在油灯下闪着诱人光泽的太妃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
“天哪!弗朗索瓦!这是……糖?”玛丽惊讶地放下勺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凑近细看。这种包装精美的糖果,对他们而言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奢侈品。
“嗯!一个贵族小姐给的!棕头发的那个!”弗朗索瓦兴奋地讲述着下午的奇遇,“她们躲在麦垛后面,那个金色头发的好像饿了,我就把玛丽阿姨给我的面包给她们,她开始不要,然后那个棕头发的就突然冲出来,塞给我这个!”他指着糖果,眼睛亮得惊人,“她还说……”他学着克劳蒂亚那有点生硬的语调,“‘拿着!’就像这样!哦,她叫克劳蒂亚!另一个好像叫艾丽莎!”
玛丽脸上的惊喜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忧虑和恐惧。“贵族小姐?弗朗索瓦!你……你接近她们了?天哪!德·尚老爷要是知道了……”她紧张地望向门口,仿佛伯爵的阴影随时会降临。
父亲雅克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了进来,正好听到最后几句。他高大但有些佝偻的身躯在低矮的门框下顿住,沾满泥土和汗水的脸上,那双因常年劳作而显得浑浊的眼睛猛地锐利起来,死死盯住弗朗索瓦手中的糖果。“你说什么?谁给的?”
“是……”弗朗索瓦被父亲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吓住了,声音小了下去,“是克劳蒂亚小姐……和艾丽莎小姐……她们不是坏人,爸爸!艾丽莎小姐好像饿了,我……”
“闭嘴!”雅克一声低吼,像受伤野兽的咆哮,震得油灯火苗剧烈摇晃。他一步跨过来,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不是打向弗朗索瓦,而是狠狠地、精准地扫向他捧着糖果的手!
“啪!”三颗色彩鲜艳的太妃糖像被击中的小鸟,瞬间脱手飞出,划过昏暗的光线,一颗滚进了角落的柴堆,一颗撞在泥墙上弹开,最后一颗,被雅克沉重的、沾满泥块的靴子狠狠踩在脚下!锡纸破裂,里面褐色的糖果被碾碎,粘稠的糖浆和泥土混在一起,变成一摊污浊的、令人作呕的混合物。
“啊!”玛丽索尔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捂住了嘴,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恐惧地看着父亲。
弗朗索瓦完全懵了,手还僵在半空中,保持着捧东西的姿势。他看着地上那摊被踩烂的糖果,又抬头看着父亲因愤怒和某种更深沉的恐惧而扭曲的脸,下午那点温暖的阳光和奇妙的甜味,仿佛被这粗暴的一脚彻底踩碎、冻僵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分享了一块面包,得到了几颗糖,为什么父亲会这样?
“贵族!她们是贵族!和德·尚伯爵一个样!”雅克的声音嘶哑,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刻骨的寒意和绝望。“你以为她们给你糖是喜欢你?是可怜你!是打发一条凑过去的野狗!她们身上穿的每一根丝线,吃的每一口面包,都是我们的血汗!是榨干了我们的骨髓换来的!你竟然敢靠近她们?你想害死我们全家吗?!”
“不是的!爸爸!”弗朗索瓦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混合着委屈、恐惧和不解,“她们不一样!那个艾丽莎小姐,她看着面包的样子……克劳蒂亚小姐,她塞糖给我时……”他试图描述那种感觉,那种人性化的、没有鄙视的瞬间。
“不一样?”雅克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冷笑,那笑声比哭还难听。他猛地拽过弗朗索瓦细瘦的胳膊,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将他拖到门口,指着远处山坡上那座在暮色中如同巨兽般盘踞、灯火辉煌的德·尚城堡。“看清楚了!弗朗索瓦!看看那座吃人的城堡!那里面住着的,都是披着人皮的狼!没有什么不一样!今天给你糖,明天就能因为你踩脏了他们的地毯,把你吊死在村口的橡树上!收起你那点天真的蠢念头!她们是主人,我们是会说话的牲口!永远记住!永远!!”
雅克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残酷的真理。玛丽捂着脸,无声地啜泣起来。玛丽索尔吓得缩在母亲身后,瑟瑟发抖。
弗朗索瓦被父亲的话语和那摊被踩烂的糖果彻底击垮了。下午麦田里那束温暖的光,那纯粹的笑容,那“妹妹最爱这个”的惊喜,在父亲描述的冰冷、黑暗、充满绞刑架阴影的现实面前,脆弱得像一个一触即破的肥皂泡。巨大的落差和冰冷的恐惧将他淹没。他呆呆地望着地上那摊污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原来……是这样吗?人与人是不同的……不是指性格,而是指……生来就被划分好的、无法逾越的鸿沟?他给她们面包的善意,在父亲眼中,竟是如此危险、如此愚蠢的僭越?那几颗代表“不一样”的糖果,此刻变成了最刺眼的嘲讽。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接着是粗暴的拍门声,伴随着管家约瑟夫那特有的、如同生锈铁片摩擦般尖利冷酷的嗓音:
“雅克!滚出来!伯爵大人传唤!”
屋内的空气瞬间冻结了。玛丽惊恐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雅克魁梧的身躯猛地一僵,眼中的愤怒瞬间被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取代。他缓缓松开抓着弗朗索瓦的手,那双手,刚才还充满了暴怒的力量,此刻却微微颤抖起来。他看了一眼地上那摊糖果的污渍,又看了一眼面无人色的妻子和吓呆的孩子们,最后,目光落在弗朗索瓦那张写满茫然和惊恐的小脸上。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绝望,有认命,有深入骨髓的疲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
“待在家里。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许出来。”雅克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深渊里挤出来。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破旧的衣衫,挺直了腰背,尽管那背影在昏暗中显得异常沉重和悲凉。他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门外,管家约瑟夫那张瘦削、刻薄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鬼魅。他身后站着两个手持棍棒的城堡护卫,面无表情,眼神冰冷。
“动作快点,贱骨头!伯爵大人的时间宝贵。”约瑟夫不耐烦地呵斥。
雅克沉默地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屋内绝望的视线,也隔绝了弗朗索瓦最后一丝关于“不一样”的天真幻想。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通往城堡方向的黑暗小径上。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的火苗在不安地跳动,映照着玛丽无声滑落的泪水和玛丽索尔压抑的抽泣。弗朗索瓦像一尊石像般僵在原地,目光空洞地盯着紧闭的门板。脚踝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但比起父亲被带走时那个眼神带来的冰冷刺痛,这点痛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人与人是不同的……
父亲的话像冰冷的铁锤,一遍遍砸在他的心上。
原来,命运的玩笑,如此残酷。
城堡冰冷的花岗岩地牢深处,火把的光跳跃着,在潮湿的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霉味、血腥味和一种绝望的气息。
雅克被剥去了上衣,粗糙的绳索紧紧捆绑着他的双手,吊在头顶一根横梁上,脚尖勉强能触到冰冷的地面。他强健的背部肌肉紧绷着,上面已经交错着几道新鲜的、皮开肉绽的鞭痕,鲜血顺着古铜色的皮肤蜿蜒而下。
德·尚伯爵,一身丝绒礼服纤尘不染,手里端着一杯琥珀色的白兰地,站在几步开外,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般看着行刑。他的面孔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阴鸷,两撇精心修剪的胡子正如克劳蒂亚形容的那样,如同两把冷酷的钢针。
管家约瑟夫垂手侍立一旁,脸上带着谄媚又残忍的笑意。
“说说看,雅克,”伯爵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毒蛇般的滑腻和压迫感,“谁给你的胆子,让你那卑贱的崽子,去接近、甚至……‘施舍’食物给我的侄女们?”他刻意加重了“施舍”二字,仿佛那是天大的亵渎。
雅克的额头布满冷汗,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痛哼出声。“老爷……小孩子不懂事……弗朗索瓦他……他只是……”
“只是什么?”伯爵优雅地抿了一口酒,踱步上前,冰冷的眼神扫过雅克背上的伤口。“只是天真?只是善良?”他发出一声嗤笑,如同夜枭的啼鸣。“一个佃农的崽子,也配谈善良?也配靠近拥有高贵血脉的贵族淑女?你们血管里流淌的只有愚昧和肮脏!你儿子的行为,是对家族荣耀的玷污!是对我权威的公然挑衅!”
他猛地将杯中残酒泼在地上,酒液溅湿了雅克的裤脚。“看来是我平日对你们这些蛀虫太过仁慈了!仁慈得让你们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谁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他转向手持浸水皮鞭的护卫,声音冷酷无情,“继续。让他记住,他的儿子犯下的愚蠢,需要由他的脊梁来偿还!也让他明白,任何试图跨越界限的卑贱者,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是,老爷!”护卫面无表情地应声,手臂再次高高扬起。饱蘸盐水的皮鞭撕裂空气,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啸,狠狠地抽打在雅克早已伤痕累累的背上。
“呃——!”雅克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牙齿深深嵌入下唇,鲜血渗出。新的剧痛几乎让他昏厥,但更深的,是屈辱和绝望。他想起了弗朗索瓦天真的话语:“她们不一样……” 不一样?在这冰冷的鞭子下,在这位高高在上的伯爵眼中,有什么不一样?只有主人和牲口的区别!儿子的善意,成了催命符,成了他此刻承受这非人折磨的根源!命运的残酷玩笑,在此刻达到了顶点。
城堡高高的塔楼上,一扇窄小的窗户后。克劳蒂亚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抠着冰冷的石窗台,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偷偷溜到了这个能俯瞰部分庭院和地牢入口的偏僻角落,心中还残留着下午溜出城堡、在麦田里感受到的那一丝短暂而虚幻的“自由”气息。
然而,这“自由”的假象,在下一秒被残酷地撕得粉碎。
她看到了管家约瑟夫带着护卫押着那个高大的佃农——她记得他!是下午那个叫弗朗索瓦的男孩的父亲!——走向地牢那扇如同怪兽巨口般的黑门。更让她血液冻结的是,她看到约瑟夫在进入地牢前,对着阴影中一个她从未注意过的、穿着城堡卫兵便服的人影,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在确认什么。那个位置,正好能监视到下午她们溜出去的花园侧门!
原来,她们自以为是的冒险,每一次溜出高墙的“自由”,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所谓的自由,不过是笼中鸟被允许在笼门边扑腾几下翅膀的假象!
紧接着,她听到了隐约传来的、压抑的咆哮声和……随后响起的、令人心悸的皮鞭破空声!
那声音,一下,又一下……像湿牛皮撕裂亚麻布,带着残忍的韵律。每一次鞭响,都让她小小的身体跟着一颤,仿佛那鞭子也抽打在她自己的灵魂上。她仿佛能看到那个男人强忍痛苦的抽搐,仿佛能闻到地牢里浓重的血腥和绝望。 这绝望,是她带来的!仅仅因为弗朗索瓦对她们释放了最朴素的善意——一块面包!而她们,回报了什么?是无意间点燃了引信,引爆了这惨无人道的惩罚!
艾丽莎下午犹豫的脸庞,弗朗索瓦那比水晶灯还亮的、纯粹感激的笑容,还有他喊着“妹妹最爱这个”时眼中闪耀的光芒……像被重锤击碎的琉璃,在她脑海中迸裂四散。然后,是弗朗索瓦父亲被像牲口一样拖走的沉重背影,是管家约瑟夫那张冷酷刻薄、执行命令时毫无波澜的脸,是此刻这清晰传入耳中的、代表着德·布里萨克家族绝对权力和冷酷意志的鞭笞声!
克劳蒂亚胃里一阵翻搅,晚餐那些精致的甜点此刻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堵在喉咙口,让她窒息。她猛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大口喘息,却吸不进一丝活气。月光透过窄窗,清冷地洒在她金色的头发和苍白的脸上,将她纤细的身影拉长,投在粗糙的石墙上,像一只被困在石缝中、瑟瑟发抖的羔羊。
她颤抖着手,从裙子口袋里摸出仅剩的一颗太妃糖——那是她下午塞给弗朗索瓦时,慌乱中自己口袋里还留了一颗。锡纸在月光下闪着微弱而诡异的光,像一滴凝固的、不祥的眼泪。下午她塞糖时那种混合着“做点什么”的冲动和贵族身份带来的别扭感,此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羞耻感所吞噬。这颗糖,本应是给弗朗索瓦妹妹的、微不足道的快乐,现在却像一块沾着弗朗索瓦父亲鲜血的、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的掌心!
“不一样”?
下午弗朗索瓦感受到的那点“不一样”,在此刻地牢里残酷的鞭声中,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什么人与人之间不同!什么鸿沟!那都是文雅的遮羞布!
一个冰冷而狰狞的真相,如同墓穴里爬出的骸骨,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脏:德·布里萨克家族,她的家族,根本不是什么高贵的血脉传承者,而是一个庞大、精密、吃人不吐骨头的暴力组织!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攫取、巩固和炫耀那建立在无数人血泪之上的权力与利益!佃农的脊背,庄园的土地,甚至……包括她们这些冠以家族姓氏的人,都不过是维持这台暴力机器运转的燃料和零件!
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疯长,瞬间勾连起无数被她刻意忽略或遗忘的记忆碎片:
母亲伊莲娜那偶尔出现在颧骨或眼角的、淡淡的青紫色淤痕。当她懵懂地问起,母亲总是温柔地笑着,用指尖轻轻拂过:“傻孩子,这是妈妈不小心碰到的颜料,过几天就消失啦。” 那笑容温暖,却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母亲坐在她床边讲睡前故事。克劳蒂亚指着彩绘本上威严的国王和美丽的公主,天真地问:“国王总是很宠爱公主的。妈妈的国王,应该也是很宠爱妈妈的吧?” 母亲伊莲娜的笑容在那一刻凝固了极短的瞬间,随即化为更深的温柔,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她抚摸着克劳蒂亚的头发,声音轻得像叹息:“妈妈的国王……已经给了我很多了。而且现在妈妈长大了,不需要国王的保护了。” 然后,她似乎想转移话题,又或者是为了安慰女儿,补充道:“至于你的国王……他只是性格不太好,其实他特别喜爱我们小克劳蒂亚的,只是不太会表达罢了。”
那个偶然路过的、父亲书房门虚掩的午后。 压抑而激烈的争吵声从门缝里泄出。她第一次听到母亲用那样绝望、带着哭腔的声音嘶喊:“……我只是我父亲和你父亲为了那该死的军火走私买来的‘颜料’!一个用来粉饰交易、掩盖他肮脏手段的私生女!你以为我愿意在这个镀金的笼子里腐烂吗?!” 父亲冰冷的声音像淬毒的匕首:“住口!伊莲娜!别忘了你的身份和你带来的一切!没有德·布里萨克这个姓氏,你和你那个下贱的女儿早就饿死在沟渠里了!安分守己,扮演好你的角色,才是你唯一的价值!” 那些话语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母亲用温柔谎言为她构筑的童年世界。那个关于“颜料”的童话,那个关于“国王”的庇护……全都在那一刻被残忍地剥开,露出底下血淋淋、令人作呕的交易与利用。
原来如此。
母亲脸上的“颜料”,哪里是什么意外!那是无法反抗的暴力在肌肤上留下的印记!
那所谓的“国王的宠爱”和“庇护”,不过是赤裸裸的占有和利用!母亲是祖父为了利益交换而买来的“颜料”,用来粉饰门楣、掩盖交易肮脏的牺牲品!她所谓的“价值”,就是扮演一个温顺、沉默、装饰家族门面的花瓶!
而她和艾丽莎呢?她们也不过是家族储备的、未来用于交换更大利益的“高级颜料”罢了!
那地牢里的皮鞭声,那佃农背上绽开的血肉,那约瑟夫冷酷的眼神……这一切暴力,与母亲脸上的淤青,与祖父冰冷交易的目光,与父亲书房里那淬毒的言语,有什么本质区别?!
这个家族,从祖父到父亲,到管家约瑟夫,再到那些执行命令的护卫,构成了一张严密的、只为吞噬和压榨而存在的暴力之网!她们的母亲是这张网中无声挣扎的祭品,她们自己则是被精心饲养、懵懂无知、未来也将被献祭的羔羊!她们无意间流露的善意,竟成了点燃这暴力机器、将无辜者拖入深渊的火星!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这暴力体系运转的一部分!
这一切——那监视的目光,那地牢的鞭声,那被撕碎的善意,那关于母亲“颜料”和“国王”的残酷真相,那整个家族如同嗜血巨兽般的狰狞面目——如同冰冷的、裹挟着碎石的泥石流,毫无预兆地、粗暴地冲垮了一个十几岁小女孩用以理解世界的、尚且稚嫩而脆弱的心防。它太过沉重,沉重得足以压垮一个成年人的脊梁;它太过残忍,残忍得撕开了生活所有温情的面纱,露出底下森森的白骨与淋漓的血肉。这本不该是她这个年纪需要承受的认知之重,这本该是一个在呵护与懵懂中编织彩虹般幻梦的年纪。然而,命运却以最冷酷的方式,过早地将她推向了这绝望的深渊边缘,强迫她睁大眼睛,看清了那名为“家”的华丽牢笼里,无处不在的枷锁与无声流淌的血泪。
她死死攥紧了那颗太妃糖,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柔嫩的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比不上心中那撕裂般的绝望和冰冷认知的万分之一。月光下,克劳蒂亚攥着那颗象征着她天真善意与残酷现实的糖,像攥着自己被骤然惊醒的、沉重的宿命。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石墙边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命运的齿轮,终于在这一刻,用最残酷的方式,碾碎了她童稚的幻梦,露出了冰冷而狰狞的本来面目。她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贵族小姐,她成了囚笼中,第一只开始看清栅栏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