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的腐臭几乎凝成实质，粘稠地糊在传感接口和呼吸道里。
每一下抬脚都带起沉重的、吸吮着的泥浆声响。
前方的身影在浓雾中若隐若现，黑色的长发是这片灰绿死寂中唯一刺目的色彩。
夜魇沉默地跟在后面，保持着那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战术目镜不断刷新着环境数据：【辐射水平：致死量】【生物信号：异常，具有强烈攻击性】【地质结构：不稳定】。
警告猩红刺眼，但他无视了。
所有的处理能力都用于锁定那个蹒跚前行的背影，并抵抗着那从沼泽深处弥漫开来、越来越强的精神压迫。
那古老的信号不再仅仅是感知，它开始变成一种低语。
并非通过听觉接收，而是直接钻进意识深处，杂乱，混沌，像是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嘶吼、哭泣、呢喃。
它搅动着记忆的残渣，唤起最深层的恐惧和偏执。
“……为什么跟着我？”
一个声音突然穿透浓雾，沙哑，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
是琉璃。
她没有回头，声音被湿重的空气削弱，却清晰至极。
夜魇的金属喉结（模拟结构）滚动了一下，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信号。”
他回答，声音低沉，“你也在朝它去。”
“或许只是陷阱。”
“另一个温教授。”
琉璃的声音里淬着冰，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痛苦颤音。
腰间的伤肯定在折磨她。
“或许不是。”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
低语声在脑海中变大了。
夜魇“看”到战术目镜的界面边缘开始出现扭曲的幻影，数据流偶尔会崩解成无法理解的怪异符号。
他用力甩头，强制系统重启视觉模块。
前方的琉璃脚步忽然一个踉跄，几乎扑倒在水洼里。
她单手撑住一棵枯树，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太阳穴，肩膀剧烈起伏，像是在抵抗无形的攻击。
“……声音……”。
她破碎的呻吟逸出，“……好多声音……在脑子里……”。
同步通道死寂，但夜魇能想象那感觉。
他的钢铁颅骨内也正承受着同样的压力，仿佛有冰冷的凿子在里面搅动。
他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
“别过来！”
琉璃猛地回头，眼神锐利得像是刀子，却又充满了某种濒临崩溃的慌乱，“离我远点！”
夜魇的脚步钉在原地。
斗篷下的金属手指收紧。
猜疑的毒蔓，在古老低语的浇灌下疯狂滋生。
他们是最亲密的彼此，却也是对方世界里最突兀、最无法理解、最危险的异类。
低语声开始变化，不再是完全的无序。
碎片化的词语开始浮现。
“……归一……”。
“……撕裂……”。
“……躯壳……”
“……解放……”
这些词语反复出现，交织着痛苦的嚎叫和诱惑性的呢喃，拼命往意识里钻。
琉璃猛地站直身体，眼神有些涣散，又猛地聚焦，像是抓住了什么。
“……它……它在说话……它说……能分开我们……”。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混合情绪——恐惧，和一丝绝望的希冀。
分开？
这个词像是闪电一样劈中了夜魇的核心处理器。
摆脱这痛苦的悖论？
不再共享这该死的痛楚和撕裂感？
回归……正常？
成为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个体？
巨大的诱惑化作了深渊巨口，在脚下张开。
但紧接着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本能的恐惧。
分开？
如何分开？
温教授那未完成的“终极容器”就是下场！
这诡异信号许诺的，又会是什么？
“谎言。”
夜魇的声音斩钉截铁，试图压下自己意识里同一瞬间涌起的动摇。
“你怎么知道？！”
琉璃突然激动起来，转过身面对他，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睛却亮得骇人，“这痛苦……这折磨……永远不知道哪一部分感觉是自己的，哪一部分是……别人的！像是个怪物！如果它能结束这一切……”。
“代价呢？！”
夜魇低吼，打断她，“温教授的代价你忘了？！”
“那也好过现在！”琉璃尖叫，声音因情绪激动和身体虚弱而撕裂，“至少那是明确的！而不是……而不是永远困在这该死的……两个人里！”
【生物信号接近！高速！】战术目镜突然爆出尖锐警告！
几乎同时，侧面浑浊的水面猛地炸开！
数条布满粘液和坚硬鳞片的触手闪电般抽来！
目标直指离水边更近的琉璃！
那生物潜藏已久，被他们的争吵和情绪波动吸引，发出了致命一击！
琉璃正对着夜魇，毫无防备！
时间仿佛被拉长。
夜魇看到了她眼中映出的、急速放大的恐怖触手，以及那后面，自己裹在斗篷里的冰冷倒影。
她的瞳孔因惊骇而收缩。
他的战斗系统瞬间超频！
没有思考。
没有权衡。
基于本能。
基于那比同步通道更深、比低语更古老、即使被猜疑和痛苦掩盖也从未真正断开的——同一性。
砰！
夜魇脚下的淤泥炸开，动力炉爆发出超越极限的轰鸣，庞大的钢铁之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侧移、前冲！
不是躲避，而是拦截！
他猛地撞开愣在原地的琉璃！
嗤啦——！
令人牙酸的撕裂声！
那足以抽碎合金的触手，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抽打在他交叉格挡的金属手臂和侧身装甲上！
火花四溅！
特种装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凹陷下去，电流乱窜！
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身体砸得向后飞起，重重落在泥水中，溅起大片污浊的水花。
【左侧手臂传动损坏87%】
【胸部装甲完整性下降至41%】
【内部结构多处应力骨折】
自检报告疯狂刷屏。
但真正的剧痛，却来自于——。
“呃啊——！”
琉璃在同一时刻发出了凄厉的惨叫，抱着自己的左臂和侧腹蜷缩下去，仿佛那可怕的打击也同时落在了她纤弱的身体上！
虽然没有出现实际的伤口，但那共享的、源于灵魂的痛觉神经，将夜魇承受的绝大部分冲击，一分不差地同步给了她！
幻痛在此刻变得无比真实、剧烈！
夜魇躺在泥水里，视野因系统震荡而模糊，他看到琉璃痛苦蜷缩的身影，看到自己严重损毁的左臂——那痛苦，的的确确，是双份的。
攻击他们的怪异生物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拦截和爆发震慑，发出一种尖锐的嘶鸣，缩回了触手，潜入浑浊的水底消失不见。
沼泽恢复了死寂，只剩下两人粗重痛苦的喘息声。
低语声似乎都短暂地被这剧烈的互动打断了。
夜魇挣扎着，用还能动的右臂支撑起身体。
琉璃也颤抖着，慢慢抬起头。
目光再次交汇。
惊骇、未散的痛苦、以及一种无法言喻的、震颤的……明悟。
那隔阂与猜疑，在那同步的、为彼此承受的剧痛面前，被短暂地击碎了。
他为她挡下了攻击。
她承受了他的痛苦。
不分彼此。
夜魇艰难地抬起完好的右臂，金属手指指向沼泽深处，那个信号源的方向，声音因损伤而夹杂着电流杂音：“一起……去弄清楚。”
要么一起解脱。
要么一起毁灭。
琉璃看着他那条扭曲损毁的左臂，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完好却剧痛无比的左臂，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极致的复杂。
她最终，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没有言语。
她挣扎着起身，踉跄着走到他身边，没有搀扶，只是并肩。
两人再次迈开脚步，朝着那片弥漫着低语与未知的沼泽核心，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距离似乎缩短了一些。
同步通道依旧死寂。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