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刺眼，程诺那句“退网从良”在弥漫着卸甲水味的宿舍里掷地有声。
林州叼着的半根油条“啪嗒”掉在桌上，他手忙脚乱地捡起来，吹了吹灰，塞回嘴里，含糊不清地问：“…啥？从良？你要去庙里当和尚啊？”
程诺没理他的插科打诨，眼神扫过角落里那团皱巴巴、曾经价值不菲如今却散发着不详气息的水手服和黑丝，又瞥了一眼手机屏幕上依旧惨淡的直播后台数据。胃里刚吃下去的包子豆浆沉甸甸的，压住了虚浮的饥饿感，却也带来了更现实的焦虑。
钱。还是钱。
直播这条路，短期内是看不到回头钱了。胶衣和水手服两场“战役”消耗掉的不只是他的存款，还有他那本来就不太富裕的勇气和脸面。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里还带着昨晚酒吧的烟酒残留和卸甲水的化学芬芳。
“和尚也得有香火钱。”程诺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林州，“我是指，找个正经兼职，打工，赚钱，吃饭。”
林州把油条咽下去，眨眨眼：“打工？你能打什么工？去漫展扮女装大佬发传单？”
程诺一个眼刀甩过去，林州立马举手投降：“错了错了！说正经的！学校后门那家新开的奶茶店好像在招人，时薪十五，包一顿饭。”
奶茶店？
程诺脑子里瞬间闪过自己穿着围裙，站在一堆糖浆和珍珠中间，机械地喊着“欢迎光临”的画面。
好像…也不是不行？
至少不用穿奇装异服，不用夹着嗓子说话，不用担心拉链卡死或者指甲油抠不掉。
虽然钱少点，但稳定。安全。
“行。”他干脆利落地点头，“就奶茶店了。现在就去问。”
林州倒是有点意外他这么雷厉风行：“现在？你…不再考虑考虑？比如哪个网吧招网管什么的…”
“不考虑。”程诺开始翻找自己唯一一件看起来还算正常干净的连帽卫衣，“就奶茶店。越快上岗越好。”
他受够了那种朝不保夕、随时可能饿死或者社死的感觉。他需要一点脚踏实地的东西，哪怕只是摇奶茶。
半小时后，程诺站在了那家名叫“蜜雪冰城（伪）”的奶茶店门口。店面不大，粉白色的装修，看起来还挺干净。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柜台后是个扎着双马尾、看起来比他还小点的女生，正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
“你好…请问这里还招人吗？”程诺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可靠。
女生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程诺今天没化妆，头发也胡乱抓了抓，穿着简单的卫衣牛仔裤，除了脸色还有点宿醉的苍白，看起来就是个清秀的普通男大学生。
“招啊。”女生放下手机，从柜台下面抽出一张表格，“填一下这个。有健康证吗？能干长期吗？周末和晚上都得来哦。”
程诺接过表格，拿起笔：“健康证可以去办。长期…至少干到这个学期末。时间没问题。”
他趴在柜台上开始填表，字迹工整，态度端正。
女生就靠在一边看着，随口问：“以前干过吗？”
程诺笔尖一顿。干过直播算吗？在线表演猛男嘤嘤嘧和绝地求生落地成盒？
“…没有。”他老实回答，“但我学东西很快。”
女生点点头，没再多问。
填完表，女生接过去扫了一眼：“程诺？行，我叫店长过来看看。”
店长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看起来挺和善，简单问了几个问题，看了看程诺的课表，就拍板了：“行，今天能试工吗？让小杨带你。”
于是，程诺的奶茶小哥生涯，就这么仓促又顺利地开始了。
套上那件略显宽大的粉色围裙，戴上一次性帽子和口罩，程诺站在操作台前，听着那个叫小杨的双马尾女生给他科普各种糖浆配比、珍珠煮制时间、奶盖打法…
出乎意料，他上手很快。那些复杂的配方和步骤，他听一遍就能记住，动作也从最初的笨拙变得逐渐流畅。
“哇，你还挺厉害的嘛！”小杨看着他熟练地封好一杯奶茶，有点惊讶，“第一次做居然没洒出来！”
程诺隔着口罩笑了笑，没说话。心想：跟穿胶衣和假扮女友比起来，摇奶茶简直是天堂级别的难度。
一下午的时间在摇雪克杯和封口中飞快流逝。
下班的时候，店长给他结算了试工的工资，虽然不多，但现金拿到手里的感觉，踏实得要命。
“明天准时来啊！”店长拍拍他肩膀。
“好嘞！”程诺应得干脆。
走出奶茶店，傍晚的风吹在脸上，带着点凉意，却格外清爽。他摸了摸口袋里那点零钱，虽然少，但那是他靠自己“正常”劳动换来的。
一种久违的、简单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他甚至有点想哼歌。
回到宿舍，林州正戴着耳机打游戏，打得噼里啪啦响。
程诺把围裙叠好放在床头，心情颇好地问：“晚上吃什么？我请客。”
林州猛地摘下耳机，一脸震惊：“你捡钱了？还是奶茶店其实是什么非法组织的幌子？”
“滚蛋！”程诺笑骂，“哥现在是有正经收入的人了。”
接下来的几天，程诺过上了规律到令人发指的生活。
上课，去奶茶店打工，回宿舍睡觉。
粉色围裙一穿，口罩一戴，谁都不爱。机械地重复点单、做茶、打包的过程，脑子反而放空了，不用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直播数据、奇装异服和社死瞬间。
偶尔有认出他的老观众来买奶茶，惊讶地问：“诶？你不是那个…诺…”
程诺面不改色地打断：“您的珍珠奶茶好了，少糖去冰，请拿好。下一位！”
次数多了，也就没人问了。
他好像真的把自己从那个名为“诺诺子”的虚拟躯壳里剥离了出来，重新塞回了“程诺”这个普通大学生的壳子里。
虽然累，虽然钱少，但心里踏实。
他甚至开始觉得，就这样一直摇奶茶，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直到这天晚上。
他拖着站得发酸的双腿回到宿舍，洗完澡瘫在床上，习惯性地点开那个几乎快要长草的直播APP，想看看后台有没有忘记提现的零钱。
私信栏里，一个红色99+的提示异常醒目。
他皱了皱眉，点开。
绝大部分还是那些无聊的骚扰和广告，但有一条来自平台官方客服的邮件，被标记了重要。
标题是：【关于主播“诺诺子”近期直播内容的提醒及流量扶持说明】
程诺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点开邮件。
内容很长，官方套话一堆，但核心意思很简单：
平台近期在重点推广像他这种“敢于突破”、“风格独特”的垂直领域主播（邮件里甚至提到了他那次“别开生面”的胶衣直播和“印象深刻”的高领毛衣坚持），认为他极具潜力，准备给予他一波额外的首页曝光流量扶持，希望他能保持直播频率和…“风格”。
邮件的最后，还附带了这次流量扶持预计能带来的收益分成预估。
程诺看着那个预估数字后面跟着的好几个零，眼睛直了。
他手指颤抖着数了数。
比他摇一个月奶茶，不，摇半年奶茶赚得都多得多。
足够他把胶衣的钱赚回来，把饭卡充满，甚至还能换台新电脑。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宿舍里很安静，只有林州敲击键盘的哒哒声。
程诺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看了那封邮件很久很久。
刚才洗完澡后的轻松和疲惫荡然无存。
心里那点刚刚建立起来的、关于“踏实”和“从良”的脆弱信念，被邮件里那个诱人的数字砸得摇摇欲坠，裂开细密的缝。
诱惑像藤蔓一样，顺着那些裂缝悄无声息地爬进来，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
目光越过手机屏幕，落在了墙角那个被他塞在最底层、打着死结的黑色服装袋上。
那里面，装着那件差点让他饿死、又间接导致他社死的…黑色胶衣。
灯光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有喉结，不受控制地。
轻轻滚动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