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要塞内。
阿莱斯特行走在肮脏的街道上，久未化为人形的他暂时有些不习惯，步伐缓慢，带着几分闲散，靴底踩过污泥与残雪混合的地面，让他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记忆中模糊的城市轮廓，与眼前的景象格格不入，至少在它初建之时，绝非这般破败模样。
街道两旁，房屋倾颓，许多窗户被木板粗暴地钉死，墙壁上遍布刀斧劈砍与魔法灼烧的狰狞痕迹。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精、腐烂食物与兽人特有的腥臊气混合的刺鼻气味。
“拜托，这也太臭了。”
阿莱斯特不悦地皱了皱鼻子，随手释放了一个清洁魔法，微光拂过，整条街道顿时洁净如新，他这才满意地继续前行。
“行啦，塞拉菲娜，我知道了，以后尽量少用魔法。”
他小声嘟囔着，眼神里带上一丝幽怨。
奇怪的是，自他进城后，就再也没见到兽人士兵，只有一些面黄肌瘦的人类，从门缝与窗隙间偷偷窥视着他这个不速之客，目光中交织着恐惧、麻木与一丝压抑的好奇。
阿莱斯特对此毫不在意，这些短生种的视线，于他而言如同微风拂过龙鳞。
他信步来到要塞中央的广场，目光被一群矗立的石像吸引。
它们饱经风霜战火，表面风化剥蚀，肢体残破，面容早已模糊难辨，只有最中央的那座石像，还能依稀看出是人类女子的轮廓。
阿莱斯特停下脚步，凝视着那座女子石像，一丝极其微弱的熟悉感掠过心头，他偏了偏头，试图在纷乱的记忆碎片中搜寻线索。
“塞拉菲娜，我们认识她吗？”
“……”
脑海中的声音并未回应。
“好麻烦。”
他轻轻摇头，放弃了无谓的回想，转身离去，将石像抛在身后。
他刚离开，那群跟随而来的人类奴隶便来到了广场，年长的奴隶们一见到石像，便纷纷颤巍巍地跪倒在地，双手合十于胸前，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吐出低沉而虔诚的祈祷。
一些壮年奴隶也学着跪下，可眼神却游移不定，远不如老者们那般专注和敬畏。
唯有小女孩莉娜是个例外。
她碧绿的眼眸始终追随着阿莱斯特的背影，即便周围的人都已俯身跪拜，她仍站在原地，脚步踌躇却坚定。
“莉娜，你要去哪里？快过来，向勇者大人祈福，她会护佑我们的。”
一位名叫托姆的老者伸出手，轻轻拉住她的手，声音沙哑却充满恳切。
莉娜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这照顾了她一路的老人，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片刻沉默后，她却坚定地挣脱了那只布满老茧的手。
“托姆爷爷…”她的声音很轻，“勇者大人…已经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了。”
老者张了张嘴，浑浊的眼中掠过痛惜与无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默默注视着女孩瘦小却决绝的背影逐渐远去。
直到莉娜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老者才转过身，面向那座残破不堪的石像，再次深深地跪拜下去。
他双手紧紧交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布满皱纹的眼睑低垂，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虔诚祈祷：
“勇者大人啊，求您庇护那孩子吧，让她前方的路，少些荆棘，不再受人欺凌……”
他的祷文低沉而执着，仿佛要穿透沉默的石像，上达那位早已不再回应世人的英灵。
……
“好烦龙，怎么又跟上来了？”
阿莱斯特注意到了正小心翼翼跟在身后的莉娜，表情有些不耐烦，刚想用魔法把她送回去，却被脑海中的声音打断。
“阿莱斯特，不可以这样对待女孩子！”
“……”
阿莱斯特神色幽怨，有些时候，他真想把塞拉菲娜的声音从脑海中驱散，这对他而言并不困难，只要轻轻一抬手就能做到。
可真当他要这么做的时候，抬起的手每一次都会不由自主的落下，仿佛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告诫着他不能这么做。
这一次同样也是如此。
又一次默默把手放下，阿莱斯特像是认命了一般，不再去管跟在身后的那个人类，愿意跟就跟吧，只要别吵到他就行。
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能吃的东西，睡觉了这么长时间，他已经忘了食物的味道，来这座黑石要塞的主要目的，便是因为很久之前他在这里吃过很多好吃。
只是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占领这座城市的竟然变成了毫无美食天赋的兽人。
循着气味，阿莱斯特来到一处似乎是兽人食堂的地方。
食堂里面一片狼藉，大锅里煮着某种墨绿色、咕嘟冒泡的粘稠糊状物，旁边堆着血淋淋、带着毛发的不知名肉块，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馊气。
阿莱斯特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这玩意别说吃，看着都觉得是对感官的一种折磨。他记忆中人类的食物都是色香味俱全的，与眼前这堆“饲料”形成了惨烈对比。
就在他考虑要不要把这食堂连同里面的“食物”一起湮灭掉的时候，一个细弱而颤抖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那…那个…大人…”
阿莱斯特回过头，看到是那个叫莉娜的小女孩，此时正鼓足勇气仰头看着他，小手紧张地揪着破旧的衣角。
“兽人…兽人的食物…是不能吃的…”
然后她像是用尽了全部勇气，飞快地补充道：“我会做饭！用我们找到的一点食材，可以给您做点能入口的。”
阿莱斯特金色的瞳孔没有任何波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莉娜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几乎要缩回去。
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阿莱斯特淡淡地开口。
“麻烦…”
莉娜被这两个字吓了一跳，怯生生的想要后退，没想到阿莱斯特紧跟着又补充了一个字。
“了。”
莉娜表情一怔，旋即飞快地跑到食堂角落一个相对干净的灶台边，从自己破旧的衣服里掏出几个略显干瘪的土豆和胡萝卜，又从一个罐子里刮出一点点粗盐。
阿莱斯特见她动作麻利地生火、烧水、处理食材，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但很快又一如既往的放弃回想，反正都想不起来了，那就干脆不再挣扎。
很快，一股简单却温暖的香气开始弥漫，驱散了部分食堂里的怪味。
莉娜做了一锅朴素的炖菜，虽然只有寥寥几种食材，但火候恰到好处。
接着她找到一个木碗，认真的用清水洗干净，盛了满满一碗，双手微微颤抖着，捧到了阿莱斯特面前。
阿莱斯特接过碗，小小抿了一口汤汁。
嗯，味道很普通，只有食物本身的味道和咸味。
但是，很温暖。
热流顺着食道滑入胃里，驱散了些许这具人形身体所感知到的寒意，这种简单却带着烟火气的温暖，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一口接一口地将整碗炖菜吃得干干净净。
莉娜偷偷抬眼，看到空了的碗，脏兮兮的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就在这时。
砰！
食堂的木门在一声巨响中四分五裂！
全副武装的兽人士兵如潮水般涌入，为首的是个比普通兽人高大整整一圈的壮硕身影，粗糙的金属铠甲覆盖着他虬结的肌肉，手里还拎着个快见底的酒桶，浓烈的酒气和暴戾的气息扑面而来。
“首领！就是这小子！”
格罗姆从首领身后探出脑袋，指着阿莱斯特尖声叫道。
“就是他抢了奴隶，还毁了我们的城门”
兽人首领醉醺醺地晃了晃脑袋，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阿莱斯特，酒精让它的思维变得迟钝，但生物本能却在疯狂尖叫，警告着它眼前这个黑衣少年极度危险。
这种本能带来的恐惧反而激起了它的凶性。
“嗝…哪儿来的小崽子？”他打着酒嗝，唾沫横飞，“敢在这里撒野？我现在把你剁碎了！”
它身后的兽人们齐声发出嚎叫，试图用噪音驱散心中的不安。
阿莱斯特放下那只粗糙的木碗，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随意地将瞳孔转向兽人首领。
没有预想中的惊天动地，甚至没有一丝魔力的涟漪。
下一刻，就在接触到那道淡漠目光的瞬间，兽人首领的咆哮和醉意都僵在了脸上，一种来自生命本源的战栗感从头顶浇下，瞬间冲垮了它的意志。
“呃……”
兽人首领庞大的身躯晃了晃，眼珠一翻，手中的酒桶砸在地上，直挺挺地栽倒在地，彻底失去了意识。
震耳欲聋的嚎叫戛然而止，兽人士兵们惊恐地看着倒地不起的首领，又看向那个自始至终连手指都没动一下的黑衣少年，极致的恐惧扼住了它们的喉咙。
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怪叫，这群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兽人顿时丢盔弃甲，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食堂。
食堂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灶台里柴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阿莱斯特这才将目光转向身旁不知何时靠过来的莉娜。
小女孩整张脸都吓白了，一双因为清洗食材而沾满水的小手，正死死地攥着他的一片衣角，指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
察觉到他的注视，莉娜像被烫到一样松开手，惊慌失措地向后退了两步，小手不安地绞在一起。
“大…大人…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吵死了。”
阿莱斯特淡淡开口，莉娜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紧紧咬住嘴唇，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
“说的不是你。”
阿莱斯特飞快地补充了一句，然后有些生硬地把头扭向一边，盯着空荡荡的墙壁，仿佛上面有什么极其有趣的东西。
莉娜愣愣地抬起头，看着他这副与之前碾压兽人时截然不同的模样，小脸上先是茫然，绽放出一个带着泪花的的笑容，随后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听到这轻微的声响，阿莱斯特下意识地回头，只见莉娜已经倒在地上，蜷缩着身子，发出了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声。
他站在原地，金色的瞳孔里露出纠结。
过了好几秒，他才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般，脱下自己的黑色外衣，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盖在了莉娜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迅速直起身，目光游移，最终落回到了那只空碗上。
现在，他面临着一个新的难题，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再来一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