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城的夜晚，因为前线带回的消息注定不再平静。
伊莎贝拉几乎是足不点地地穿过寂静的街道，径直冲向晨星魔法学院那在夜色中巍然矗立的白色建筑群。
学院深处，那间只有在决定王国命运关头才会启用的最高议事厅，此刻灯火通明，如同黑暗中的一座孤岛。
推开那扇铭刻着繁复符文的橡木大门，一股沉重的气息扑面而来。
议事厅内，巨大的椭圆形长桌旁，已然坐满了人。
摇曳的灯火照亮了一张张或熟悉或威严的面孔——手握重兵的威严将领，掌管着王国运转核心的重臣，还有几位须发皆白，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老牌强者。
而坐在长桌最顶端主位上的，正是洛萨雷亚王国的国王陛下本人，他头戴一顶简约的金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锁的眉心，透露出他内心绝非表面这般平静。
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连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伊莎贝拉的到来，像是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吸引了几乎所有的目光。
那些目光中带着审视和期待，更带着一种无声的催促，似乎她的抵达，才是这场关乎存亡的会议真正开始的信号。
她没有时间去细究这些目光背后的含义，视线快速扫过全场，很快便与一双沉稳中带着担忧的眸子对上。
那是她的父亲巴顿伯爵，他坐在靠近国王下首的位置，代表着整个巴顿家族的意志，父女俩隔着大半个议事厅，没有任何言语，极有默契地互相微微点头致意。
一切应该说的或者不该说的话语，都浓缩在这无声的交流之中。
伊莎贝拉深吸一口气，压下因急速赶路而略微急促的呼吸，快步走向长桌的前端，她的老师，霍恩海姆大魔导师，正如同亘古不变的冰山般端坐在那里。
他在她身旁预留了一个空位，伊莎贝拉悄然入座，感受到来自老师身上那股冰冷而浩瀚的气息，心中稍定。
她恭敬地侧首，低声道：“老师。”
霍恩海姆没有转头，轻轻颔首，随即缓缓站起身。
他起身的动作并不快，却瞬间攫取了大厅内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细微的交谈声都彻底消失了。
霍恩海姆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最后落在主位的国王身上。国王陛下与之对视，互相颔首示意。
“人已到齐，本次议会正式开始”
霍恩海姆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与沉重。
没有冗长的开场白，没有形势的分析，他直接切入那最残酷，也是最核心的现实：“根据精灵信使拼死突破魔族封锁线，用生命传递回来的最新情报——”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那不祥的预感在每个人心中发酵，“精灵国度银月联邦，我们古老而坚定的盟友，于三日前，遭到了魔族规模空前的突然袭击，精灵一族……损失惨重。”
这已经是不好的消息，但接下来的话，才是真正的惊雷。
“其联邦王城——白银城，”霍恩海姆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却字字千钧，“经过惨烈至极的守城战后，已经……失守。”
“什么？！白银城失守了？！
“这不可能！那可是白银城，精灵的大魔导师呢？”
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泼入冰水，瞬间引爆了整个议事厅！惊呼声、质疑声、不敢置信的低吼声此起彼伏，原本死寂的氛围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恐慌的嘈杂。
在座的都是王国的顶尖人物，他们太清楚白银城意味着什么。
那是精灵一族智慧和力量的结晶，是大陆公认最难攻陷的堡垒之一，其守备力量超越了王国的寒霜城！
它的陷落，不仅仅是一个盟友城市的丢失，更是一个神话的破灭，一个恐怖信号的开端！
砰！
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猛地从座椅上弹起，双手重重按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是凯恩斯·雷蒙男爵！
他今天穿着一身正式的礼服，但依旧难掩那身历经沙场悍勇之气，刚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震惊与无法接受，铜铃般的眼睛看着霍恩海姆，声音如同战鼓般洪亮，盖过了现场的嘈杂：
“霍恩海姆阁下，这消息确定无误吗？！白银城的守备力量，公认比我们寒霜城还要强上一线，城内更有一位精灵大魔导师亲自坐镇，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天内就被攻破？！难道是……难道是那位魔王亲自出手了？！”
他道出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最大恐惧，伊莎贝拉此时才完全注意到雷蒙男爵的存在。
雷蒙男爵的情绪显然极为激动，他不等霍恩海姆回答关于魔王的问题，便猛地一挥手臂，继续大声说道：
“阁下！精灵是我们人类世代守望相助的坚定盟友！数百年来，我们一同流血，一同抵御魔族的入侵！现在盟友遭此大难，我们必须立刻做出反应，我请求王国立刻派出援军，驰援银月联邦！”
他的主张如同在沸水中又投入一把火，立刻得到了一部分军方将领的附和。
“雷蒙男爵说得对！必须让魔族知道，我们绝不会抛弃盟友！”
“立刻集结军团，支援精灵！”
然而，另一个声音很快响起，浇熄了这躁动的火焰。
“凯恩斯·雷蒙阁下，还请稍安勿躁。”
站起来说话的，是一位头发灰白，穿着一身朴素灰色法师袍的老者，他的声音平和，却奇异地抚平了现场的躁动，让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
伊莎贝拉立刻认出了这位老者——马尔科姆·泽维尔大师。
这位老者名声不显于世俗，甚至在王国高层中也颇为低调，但伊莎贝拉深知其可怕的实力。
当年她参加一级魔法使终极考核时，正是这位泽维尔大师作为主考官。
一级魔法使的考核是残酷的末位淘汰战，数十名准一级魔法使为了仅有的几个名额，在封闭结界内毫无保留地厮杀，各种狂暴的高阶魔法对轰，环境之险恶远超寻常战场。
然而，那场本应伤亡惨重的考核，最终结果却是零死亡！
正是这位看似普通的灰袍老者，如同闲庭信步般游走于毁灭性的魔法风暴中心，每一次出手都精准无比地将那些即将被致命魔法吞噬的考核者救下。
其对魔力的精妙掌控、对战场瞬息万变的判断力，以及对自身实力的绝对自信，都达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自他三年前退休后，一级魔法使考核的死亡人数立刻回升，王国因此损失了不少有潜力的魔法新星。
此刻，连这位早已不问世事的强者都被请了出来，伊莎贝拉心中那份不祥的预感愈发沉重。
泽维尔大师目光平静地看向雷蒙男爵，缓缓说道：“支援银月联邦的必要性，我想在座的诸位无人会拒绝，精灵若覆灭，人类阵营一方就少了一个强力的盟友，对于人类和矮人都是重创。”
他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凝重：“但正因如此，此事才更不能冲动，必须谨慎部署。魔族此次展现出的进攻速度远超以往，他们不仅个体战力强悍，更具备了多线作战，甚至进行大规模战略突击的能力。”
“我们在考虑支援盟友的同时，王国本土的防线，尤其是压力巨大的东部和常年对峙的北部，必须立刻加派力量严防死守！做好应对魔族突袭的准备！”
他的分析冷静而残酷，浇醒了不少被热血冲昏头脑的人。
会场内再次变得嘈杂，各方意见激烈碰撞。
主战派、保守派争论不休，将领、大臣、强者各执一词，形势的分析、资源的计算、风险的评估……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一时间难以达成共识。
雷蒙男爵听着这些争论，脸色越来越红，他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声响再次让会场安静了片刻，怒视着那些主张“谨慎”和“固守”的人，低吼道：
“讨论！你们还要讨论到什么时候？等到精灵死光了，等到魔族在白银城站稳了脚跟，消化了精灵的遗产，我们再慢悠悠地派兵过去给他们收尸吗？”
“时间！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每拖延一刻，就有更多的精灵强者倒下，魔族的力量就壮大一分！这种没有意义的空谈，纯粹是懦夫的行为！”
就在争论似乎又要陷入僵局之时，霍恩海姆重重地咳了一声。这一次，他身上涌现出一股无形却浩瀚如海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议事厅，将所有嘈杂的声音彻底压下。
所有人都感到呼吸一窒，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目光敬畏地看向这位人类最强的三位守护者之一。
霍恩海姆面无表情，等到会场落针可闻，才用扫视全场，沉声道：“根据我们拼凑起来的情报碎片，进攻白银城时，魔王并未亲自出手。”
这个消息让众人一愣，随即是更深的寒意，魔王未出，白银城就已陷落？
“真正导致白银城迅速被攻破的，是一个身份极其神秘的存在。”
霍恩海姆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我们目前对其来历、种族、甚至形态都不了解，唯一能够确认的是，他掌握着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甚至无法理解的诅咒。”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语来形容那种可怕的力量：“那种诅咒，能够在极短时间内，大规模地强行异变自然环境，根据情报描述，白银城及其周边广袤区域，在诅咒的影响下被转化为了高度魔气污染的领域！”
“正是这种环境的剧变，极大地压制坐镇白银城的精灵大魔导师的力量，同时增强了魔族的战力，此消彼长之下，才最终导致了白银城的迅速陷落。”
死寂！
这一次，是真正令人绝望的死寂。
霍恩海姆此刻揭示的真相，让所有人都感到了极度的恐惧。
所有人都明白“环境异变”意味着什么，魔法使的力量根源在于引导和操控环境中无处不在的魔法元素。
在魔气高度污染的区域，正常的魔法元素被排斥污染，魔法使能够调动的只有自身的基础魔力量，很多依赖特定环境元素的魔法甚至根本无法施展！
而魔族在那种环境下则如鱼得水，战力倍增。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实力对比问题了，这是一种规则层面的压制！
如果这种手段能够被魔族随意施展，那么任何依靠坚固城防和强大魔法结界构建的防御体系，在失去魔法使的有效支援和维持后，都将变得脆弱不堪！
之前还主张迅速支援，指望依靠精灵强大的魔法配合人类精锐战士里应外合夺回城池的雷蒙男爵，此刻也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坐回椅子上。
他最大的依仗，在这样无解的能力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苍白。
伊莎贝拉也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作为一名一级魔法使，她比在场许多战士更深刻地理解在魔气环境中作战是何等的无力与绝望，这也正是人类和精灵联军一直无法反攻魔族老巢极北深渊的根本原因之一。
现在，魔族竟然能将这种“主场优势”直接带到精灵的王城！这种能力，简直是对现有战争模式的降维打击！
如果有一天，这种诅咒落在寒霜城……
她重重的吸了一口气，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
长久而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马尔科姆·泽维尔那苍老却依旧稳定的声音，打破了这绝望的死寂。
“支援，必须进行。不仅是为了践行与精灵的古老盟约，更是为了向魔族表明我们绝不屈服的意志，还有近距离确认并尽可能获取关于那种诅咒的情报！这关乎我们所有人，乃至整个人类族群的未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随后泽维尔大师环视四周，目光扫过每一张沉重的脸，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但是，诸位，请清醒地认识到，此行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所有前往支援的将士，都必须做好战死异乡的心理准备。”
“我愿率领一支部队前往！”
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凯恩斯·雷蒙男爵再次猛地站起。
与之前的激动和愤怒不同，此刻他的脸上，只剩下了视死如归的平静与决绝，那是一种将个人生死彻底置之度外的坦然。
全场的目光，带着敬意与惋惜，再次聚焦于他身上。
一股热血瞬间涌上伊莎贝拉的头顶，身为王国的一份子，还有一名一级魔法使，在这种时刻她无法安坐。
她几乎是本能地就要站起身：“老师，我也……”
可还未等到她的话说出口，身旁的霍恩海姆已经伸出一只枯瘦而有力的手，虚按在她的肩膀上，将她牢牢地按在座位上。
伊莎贝拉焦急地转头，看向自己的老师，霍恩海姆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对着她轻微地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泽维尔大师笑呵呵地站了起来，那笑容在他清癯的脸上显得有些突兀。
“既然雷蒙男爵有如此勇气，主动请战，那么我这把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骨头，要是不跟着活动活动，倒显得怯懦了。”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次远足：“我也愿意一同前往，用这把老骨头，为王国，为整个人类阵营尽上最后一份心力。”
随后他目光看向一脸焦急和不甘的伊莎贝拉，带着长辈特有的慈和，微笑着对她摇了摇头。
伊莎贝拉看懂了他的眼神，也明白了对方想要传达给她的意志。
作为霍恩海姆的弟子，她是王国和人类未来的希望，是最有可能触摸到那个至高境界的种子，这种明知必死的赴死任务，不该由她去完成。
她的战场也不在那里，而是在遥远的未来！
雷蒙男爵闻言，身体猛地一震，收敛了所有情绪，对着泽维尔大师，郑重地鞠了一躬，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敬重：
“泽维尔阁下！有您同行，是我等的荣幸！”
最终，在霍恩海姆大魔导师与国王陛下的首肯下，支援方案得以确定：
王国将组建一支一万人的混合快速支援部队。其中，战士部队由二级战士凯恩斯·雷蒙男爵统领，负责正面作战与突击。魔法使部队，则由一级魔法使马尔科姆·泽维尔大师亲自统领，负责应对可能的魔法对抗、环境侦查，以及……用生命去探寻那诅咒的奥秘。
所有人员，只有短短两天时间进行筹备集结。命令中明确要求，所有入选出征名单的人员，必须利用这最后的时间，妥善处理好身后事，珍惜与家人最后的相处时光。
会议在无比沉重乃至压抑的氛围中结束。
与会者们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情，面色凝重地陆续离场，他们带走的，是一个关乎王国命运的决定，和一份沉甸甸的、关于牺牲的共识。
人群中，唯有凯恩斯·雷蒙男爵，脸上看不出丝毫对死亡的恐惧，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解脱和期待的兴奋光芒。
他早已是孤家寡人，家人皆已战死在与魔族的残酷战争中，死亡对他而言并非终结，而是归宿，是战场英魂的最终荣誉。
如今的他只想在奔赴这归宿之前，能用手中的剑，多斩下几个魔族的头颅。
伊莎贝拉站在议事厅门外冰冷的廊柱下，看着雷蒙男爵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出来，快步上前拦住了他。
“凯恩斯·雷蒙阁下。”
伊莎贝拉的声音有些干涩，她伸出手，掌心托着一枚流转着柔和纯净光芒的水晶护符，护符内部仿佛有星云在缓缓旋转，散发着令人心安的魔法波动。
“这是我当年成功晋升一级魔法使时，老师赠予我的护身符。捏碎之后，可以在短时间内，形成一个绝对防御领域，免疫一切形式的魔法攻击。虽然时间短暂，但关键时刻或可保命，请您务必收下！”
雷蒙男爵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那枚一看就知珍贵无比的护符上，又抬起看向伊莎贝拉那双充满了担忧的眼眸。
他脸上的兴奋之色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而坚定的神色，豪迈地笑了笑，那笑容坦荡而豁达。
“伊莎贝拉小姐，”他的声音洪亮而清晰，“你的心意，我凯恩斯·雷蒙心领了，这份情谊，比任何宝物都珍贵。”
他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家族纹章，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往日荣耀与逝去亲人的痕迹：“但是，如此珍贵又足以在绝境中创造奇迹的宝物，不该用在我这个将死之人身上。”
他的目光变得深远，仿佛穿透了学院的墙壁，看到了遥远的未来：“你不一样，你是我们人类未来的支柱，是真正的希望所在！你才更需要它，活下去，变得更强，去守护更多的人！”
说完，他不等伊莎贝拉再进行劝说，伸出大手，用力地拍了拍自己坚实的胸甲，发出沉闷的响声，头也不回地朝着学院外走去。
他的背影在走廊摇曳的火把光影中，显得异常高大挺拔，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潇洒与决绝，逐渐融入远处的黑暗。
伊莎贝拉独自站在原地，伸出的手久久未曾收回，紧紧攥着那枚没能送出的水晶护符，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远方，隐隐约约似乎传来了军队紧急集结的悠长号角声，凄厉而急促，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她感觉肩上的担子，从未像此刻这般，沉重得如同背负着一座巍峨的山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