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索、毒药与动机

作者:阿瑞亚 更新时间:2025/10/7 21:43:37 字数:4105

清晨的冷意覆在修道院每一寸石面上。图书室的窗子结着水汽,阿格尼斯用袖口去擦,留下半月形的清亮。埃莉诺把药草志摊在桌上,指尖轻触插图旁的注记,像在推开一扇窄到只容一只眼睛窥探的门。

“颠茄。”她说,“果甜,叶苦,能令瞳孔放大,口干、心悸、体温上升。常用蜂蜜掩盖口味。” 阿格尼斯咬着鹅毛笔尾,想了想:“托马斯说理查德的脸发青,唇边有白沫……更像是窒息。”她把笔尖在纸上点了一个小点,“和中毒的干热恍惚不太吻合。”

“也可能是另一本书被翻烂了,却被人处理得利索。”埃莉诺把书先合一指,再翻开,“或者毒并不在那杯药酒里,蜂蜜只是另一个人的习惯。”她把桌上的几册契书统在一起,“不妨我们直接去问副院长,问他给的好眠是什么,怎么给的。”

兄弟保罗应声在门口等,像一根随时要绷断的弦。一路上,回廊里低低的风把衣袍吹得齐齐作响。副院长的房间靠近会客室,窗外是一株光秃的梨树。副院长身形高,披肩之下肩线笔直,见了她们,客套的笑只到口角,并不进眼睛。

“图书室可还妥当?”他声音里有颅骨般的空响。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埃莉诺温和得像才从经卷上抬起眼,“不过有一件小事需向您请教。昨夜您送去的助眠药酒——用的是什么药草?”

副院长的目光像刀刃轻轻在她脸上磕了一下,随即收回,落到窗台一处尘埃上。“哈哈实在没什么特别。薄荷与柠檬香草,再滴一点蜂蜜,都是常见之物。理查德大人行旅劳顿,我不过尽礼。”他顿了顿,又像不经意,“我素来不爱罂粟水,它太使人倚赖。主不喜我们在睡眠上蒙混。”

“的确。”埃莉诺点头,似乎被说服,“那药材由谁取来的呢,医务室还是厨房?”

“我自己。”副院长答得很快,随即补一句,“昨夜正巧路过厨房,顺手而已。”

“您常做这样的顺手事吗?”埃莉诺问,口气仍是一派恭顺。

“偶一为之。”他的笑稍稍僵了一瞬,又很快整顿如初,“两位若无旁事,便请回图书室。修院今日事多,不适合久留。”

保罗慌慌忙忙应声退后。埃莉诺抬眼看过副院长肩头,那窗外梨树的枝杈上有残雪,雪下藏着一个破旧的鸟巢。她把目光收回,礼节性告辞。走出门,阿格尼斯低声笑道:“他想让自己看起来滴水不漏,但是仍紧张地抖了一两下吧。”

埃莉诺回应道:“他太勤快,不像他以前的习惯。或是说,昨夜他似乎忽然学会了很多寻常人的习惯:又是‘路过’又是‘顺手’又是‘尽礼’,实在不太平常。”

“我去厨房和药圃转转。”阿格尼斯主动道,眼底闪着兴奋,“看看‘顺手’的人们都顺了些什么手。”

保罗险些说“不行”。他抿了一下唇,终究带她去了。

在厨房,老厨娘玛丽一边给麦团抹油,一边和阿格尼斯说笑。阿格尼斯在炉边烤手,眼睛却像燕子一样,一路掠过角落:墙钩上挂着一只小铜锅,锅内壁有凝过的蜂蜜痕,颜色深,嵌在细划里像细小的琥珀。她探身看了看,锅沿新近擦过,却仍留着几丝紫黑色的印子。

“这锅做什么用?”她问。

“蜜水。冬天大家都要点甜味儿。”玛丽顺口答,“昨晚副院长来要了一点。他平日很少来添甜的。”

“蜂蜜是近来才多用吗?” “是啊,”玛丽把手在围裙上一擦,“那场病后,大家都说甜东西能让人高兴起来。你看那边的罐子,前天才换上新蜜。”

阿格尼斯沿着炉灶边又看了一圈,目光落到角落里的一只研钵。研钵石面上有几道磨痕未干,边缘染了暗绿,像草汁渗进石头纹理里。旁边放着一副手套,掌心处有几处小点——几近黑色的斑。她指着研钵笑道:“这是药圃那边送来的吗?”

“也不全是。”玛丽说,“有时候医务室要东西,就从这儿借,反正都是石头。药圃最近换了个小修士打理,名叫埃德温。手脚快,就是不太会说话。”

“能带我去看看药圃吗?”阿格尼斯把笑容织得更密些,“我想闻闻冬天的香味。”

药圃在回廊尽头,围着低矮的篱笆。冬日里多半枯萎,只有几株常绿的叶子在风里抖着。小修士埃德温蹲在地上,正用刀修剪几根干枝。他看见人来,有些紧张地站起。阿格尼斯先俯身看篱笆里:一方角落空得利落,土被翻过,露出更深的颜色。另一边有几株枯茎,茎上隐约有紫色斑点。

“你在清整?”她温声问。 埃德温点点头,目光没处放,“嬷嬷说药圃要迎春。” “这些是什么呢?”阿格尼斯指着有紫斑的茎。 “毒参。”埃德温小声道,像念经,“冬天叶子死了,茎还在。兄弟戈弗雷说春天得拔掉,别让仆役误采。”

阿格尼斯的心往下一沉一浮。她随手摸了摸篱笆,指尖沾了一点泥。她忽然想笑,笑意却没在脸上显出来。她缓缓道:“你常来?” “这月刚来。”埃德温急急补一句,“之前是兄弟戈弗雷看着。现在我……我学着记。”

“谁教你来着?”阿格尼斯又确认一遍。

“兄弟戈弗雷。”埃德温的眼睛在她和保罗之间游移,“他懂得多。他说……他不太想来了。”埃德温像是说漏了,立刻咬住下唇。

保罗在旁边咳了一声,像提醒又像警告。阿格尼斯点点头,假作只关心枯枝的样子,随手折下一小段干茎在鼻边闻,嗅到一丝淡淡的腥甜气,像鼠窝旁的冷风。她把那段枝悄悄塞进袖子里。

走出药圃的时候,风更薄了。阿格尼斯把手藏在披风里,低声对保罗道:“毒参不是好玩的东西。” 保罗扯了扯嘴角:“所以我们把它拔掉。”

阿格尼斯闻言笑了。

回到图书室,埃莉诺已从副院长那里回来。她在桌上摊着一页纸,纸上画着一只杯子和一张餐桌的简单布局,杯子旁写着几个词:蜂蜜、草药、谁看见、谁没看见。阿格尼斯把厨房与药圃的见闻压成一句句短线,像缝进纸里:“小铜锅里有蜜和紫黑色的痕迹,研钵有草汁未干。新来的药圃小修士叫埃德温,说那角落原来种着毒参。说是‘兄弟戈弗雷’教他认的。”

“毒参,”埃莉诺重复她的话,手指又轻轻在桌上敲,“它与窒息、发青、白沫贴合得更好。”她的目光落在那只画出来的杯上,“但蜂蜜——可以压掉苦味。人若不留神,喝不出来。但……还有一个问题,谁能碰杯?”

“送酒的人。”阿格尼斯脱口而出。 “以及洗杯的人。”埃莉诺补上,“以及晚餐时与他近的人。毒参起效快,但也不是一口就倒。若是在晚餐里就下了轻剂,睡前再压一压味的话——清晨的死便不显得突兀。这也能让‘送酒’的人背上一个最显眼的影子。”

阿格尼斯看她眼里是灼灼的光,比炉火还亮,低低笑了一声。她笑到一半,窗外有人影掠过。门被轻轻推开,保罗探身进来:“两位,嬷嬷让人来取一摞契书。”他的目光扫过桌面,停在那张画了杯子的纸上,脸色微微变了变。

“好的。”埃莉诺把那页纸倒扣,递出契书。待保罗走远,她才把纸翻回正面,指尖在“谁没看见”几字下掐了一道:“接下来,昨夜那个时刻,是谁在祈祷,谁在走动,谁在‘恰好路过’?”

“副院长说是路过。”阿格尼斯说。 “他话说得太轻飘飘了,”埃莉诺淡淡道,“他说话的时候,好像一直在对自己说似的。”

她们把书页收拢,准备去小教堂旁的走廊看看昨夜的动线。转入一处拐角,忽听脚步自另一头急促而来。阿格尼斯一惊,拉住埃莉诺,顺手把她按进壁龛里的圣像后。石像寒凉,壁龛极窄,她们几乎只能胸膛贴胸膛地立着,呼吸在石壁与衣襟之间打转。

脚步声停在近处,是保罗。他像在回头找什么,停了一会儿,又匆匆走开。

石影下短短的缝隙里,阿格尼斯听见自己心跳,敲小鼓一般。她抬眼望去,几乎能数清埃莉诺眼睫的根数。埃莉诺没有动,鼻息很稳,眼里却有一点笑意,“你按得太用力了,”她极轻极轻地说,“我的肩在你手里快成那一页折角咯。”

阿格尼斯差点笑出声,忙用力把笑吞回去,整个人因此更靠近了一寸。她低声道:“抱歉……我只是,不想让你被看见……”话一出口,她自己先脸热了。

“我知道。”埃莉诺回答。她把手指从披风下探出来,向下压住阿格尼斯的手背。那像是安抚,又像在说“很好,别动”。外面的脚步远了,她们才从石像后退出来,各自整了整衣领,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我们去看客房外的洗具。”埃莉诺装作什么也没听出来,语气平平,“若是杯子洗得匆忙,大概率会有留下的刮痕。”

客房后面的小廊里摆着几只木盆,里头的水微浊,漂着几片干叶。阿格尼斯俯身,看到其中一只杯子的杯口有一道极细的划痕,像被硬物蹭过。杯沿内侧有一圈颜色更暗的影子。她用指腹轻轻一抹,指尖沾了一点点细得像灰的粉末。

“别摸。”埃莉诺抓住她的手,顺势把那一点粉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搓了搓,靠近鼻边,闻到一点微不可察的腥甜。她沉默片刻,目光冷下来,“杯子洗过,但洗不掉所有东西。洗杯的人是……”

“仆役房的女仆。”保罗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他不知何时跟了上来,脸上带着窘迫,“但昨夜是我……是我收了空杯。”

他像是把话从喉咙里硬扯出来,随即抬眼:“两位,这样东探西探,不合规矩。”

“我们在看书。”埃莉诺解释说,“只是书恰好放在这些地方。”

保罗的嘴唇抿紧了几秒又放开:“嬷嬷唤二位晚些去一趟,她说书目要改。”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副院长昨夜……与理查德大人争了几句。许多人都听见。理查德大人骂修院贪求土地……只是——”他像踩到了自己给自己设的绊,“只是很多事,不由我说。”

“你已经说了该说的,”阿格尼斯温柔地接住话,“够用了。”

傍晚的钟声像一层又一层水波压下,修道院的影子被拉长,覆盖到每一寸石地。她们回到图书室,火光把书页上的墨痕照得更黑。阿格尼斯把袖子里的那截枯茎递给埃莉诺,低声道:“毒参的茎。药圃少了一片。玛丽的铜锅里有蜜和草汁的痕。副院长昨夜‘顺手’了很多。保罗说他们争吵。还有——新来的小修士,学得快却说不利索话,谁让他来照料药圃的?”

“嬷嬷,”埃莉诺说,“或者某个习惯把手伸向别人的人。”

她把所有线索排成一列,像把一串珠子穿到同一根丝线:毒、杯、蜂蜜、药圃、争吵、受益。最后那粒珠子在烛光下最亮——受益。修道院若得了那块地,壁垒便更坚。副院长若得了扩建计划的通过,他的名便更响。阿格尼斯看着那字,忽然感到一阵冷,像风从门缝里钻过。

“我们还缺一双真正伸向毒的手。”埃莉诺轻声道,“那只手翻过书,按在页角,用左手带力。那只手懂草,又习惯躲在经文背后。”她的目光掠过窗外走廊尽头的缮写室,那扇门半掩着,里面蜡烛如豆,老修士的影子贴在墙上,像写到半句的字。

阿格尼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敲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把木梳在指间转了一圈,那木梳光滑得不似今晨才抚过。她笑了一笑,把笑意压在唇边:“那就再多翻几页书。天色还不算太晚。”

烛火摇了摇,像在点头。石墙外,祈祷的声音低下去,晚餐的盘子在远处叮当响。修道院像一只巨兽,正把夜幕一口一口吞下去。而在它的牙缝间,有一根极细的丝,正被两双手耐心地牵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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