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在细雨飘摇的日子里,
想起热腾腾的食物;
我总在风气四野的日子里,
卯足了劲疯跑;
我总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
感受着迟缓的心跳;
我想,
我应该是一个对世界抱有深沉爱意的人,
可世界呀世界,
你能否告诉我:
为何我总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
等待着一束花的枯萎?
/虚无妄想
/1
——明明刚到春末,但武汉的天气已经十分闷热,一切都像死一般的沉静,唯有窗外的鹤望兰与喧哗的蝉依旧保持着浓烈的生机。
我理了理城墙般垒起的书,从中抽出了今天的作业和复习资料装进书包。
“今天出去玩吗?”
李治转过身趴到了我的桌上问道。
他留着寸头,打了耳钉,锁骨处还有一个鹰身人首的奇怪纹身,据其所说叫做塞壬。
“塞壬不是人鱼一类的东西吗?”
“那是谬传啦,真正的塞壬是飞在天上的。没想到连你这个书呆子都不知道。”
——介绍的时候他相当得意。
飞在天上的海妖啊——确实是超出了我的认知,但如果是从李治的嘴中说出来,便一点都不显得奇怪。
抽烟早恋打架……几乎将规则视为无物,这样的他,也是以某种奇怪的姿态在飞行吧?
按道理来说他这样的刺头和我这种近乎刻板的学生应该不会有任何交集,但事实上,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算了吧,今天太热了,而且我要复习。”我挤出一个笑容。
“你这人真没劲。马上就要高考了诶。”
“就是因为要高考了才得复习啊。”
“以后毕业了除了我还有谁会记得你这个闷油瓶啊。”
他发出了对我而言相当无聊的感慨。
父母在我初中毕业后就回到了乡下,每个月固定给我打来生活费,本就不会社交的我早已习惯了独处的生活,要是突然把我丢到party中说不定我还会感觉难受。
“李治!走啦,今天去回授!”
教室外出现几个陌生的面孔,与李治类似,穿着潮流,发型也不尽相同,但脸上的稚嫩依旧能让人一眼看出是学生,我听老师说过,学校中有一些“老鼠屎”,指的就是他们了,但说真的,我实在找不出他们到底哪里能与“老鼠屎”扯上关系。
“真不去吗?回授哦,最近开的一家朋克酒吧,和平时那种酒吧不一样的。”
“算啦,你知道我不喜欢太吵的环境。”
李治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几乎要让我失去平衡。
“那我先走了,以后你要是想开了就跟我说。”
“谢谢。”
李治离开教室的时候我这么说道,但想来他多半也是听不见的。
学校门口的共享单车像垃圾一样堆在一起,在疫情前,这本是年轻人追逐的潮流单品,但如今已经没什么人会骑了。
我拎了一辆看上去还算新的单车出来,意外的是上面的锁已经被人卸掉了——大概是因为缺乏管理,已经被某个学生占为了私有物品。
正好省下两块钱,明天的早餐可以加一个鸡蛋,或者一杯豆浆。
沿着马路骑了大概十分钟便来到了省妇幼,我将车停在规划好的停放区开始步行。
从妇幼的后门离开,再走两分钟便是一条名为工农湾的狭长小巷,我租的房子就在里面。
——听上去位置还算不错,租金对于我这样的家庭而言应该不太友好。
实际上,这里的位置已经不能算作不错,而是相当优渥,地处二环内,交通便利,往右走是号称亚洲最大购物中心的“梦时代”,往左走则是另一家三甲级医院,整个区域的商业,医疗,交通都是市中心的水准,但月租仅仅只有三百元。
住了一年的我也是最近才在楼下小卖部老板闲聊时才知晓原因。
原本这里是城中村,住房多为私房,租客也都是年纪稍大一些的人,所以租金本就不高,疫情时原本位于妇幼旁边的珞珈国际般到了巷口,历时几年的拆迁让租金直接降到了七百,而导致租金进一步锐减的原因则是两年前,发生在不远处的洪山中学里的一桩惨案。
“听说是发生了口角才变成那样——死了十来个学生,全都被肢解了。”提起那桩所谓惨案的时候,老板侃侃而谈。
其中不乏夸大的成分,但真实情况大概八九不离十,我也出于好奇去那里看过,已经完全没有人了,到处都积着厚厚的灰尘,说是“鬼校”都不为过。
“滴——”
刺耳的车笛将我从神游的状态拉了回来。
“个斑马你要死?”
长相粗犷的司机将头探了出来破口大骂。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弯腰道歉,司机这才一脚油门将车开走,灰尘被扬起,钻入我的眼中,我只能挤出几滴泪水揉揉眼睛。
当我再睁眼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走过了路,已经到了洪山中学前,还在马路中间站着。
正想离开,我却看见学校道闸上正坐着一个少女,上身穿着厚实的夹克,下身却不着一物,背对着马路,摇晃着白皙的双腿。
这样反季节的搭配让我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被注视。
因为背后隐隐有些难受,于是我回过头,便看见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在紧紧盯着我,这种眼神像是手术刀一样,仿佛要把我的身体剖开。
这是个很冒犯的行为,但出乎意料的是,我的心却并未因此悸动。
※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她从道闸上跳了下来,与我对视。
那双眼睛没有任何的反光,是纯粹的黑色,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让人不自觉联想到夜晚,寒冷,死亡。
这双眼睛的主人仿佛就是病态的载体,只需要一阵风就会被轻轻消解成尘沙。
我的心中蓦然涌出一股怜惜之情,但身体却被莫名的不安催促着想要离开,于是在两种理应无法共存的情绪发生冲突,我呆愣在了原地。
就这么对视半晌——
“在看什么。”少女发出了冰山一般冷寂的声音,明明是问句,但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却更像是某种直白的宣言。
“对不起!”
我再一次弯腰致歉,低着头往家的方向大步走去——
今天的状态实在糟糕,竟然连着两次神游。
“要是不在状态的话可以去看看心理医生,毕竟马上就要高考了,现在压力蛮大的,尤其是成绩比较好的学生,休息几天都可以,千万不要让自己带着疲惫上战场……”——今天上午的时候老师在班上是这么建议的。
于是我将看心理医生的事提上了日程,回到了家中。
/2
我从冰箱中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盒饭,是便利店中那种从中央厨房做好然后打包出售的。
因为父母不在身边,我对烹饪也实在没有任何兴趣,所以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靠着这样的食品果腹。味道嘛,说不上好吃,但比街边的自助盒饭稍微好一些。
我扒拉几口之后就看到了饭盒中间略微突起的部分,一时间有些索然无味。
自新冠疫情之后许多商家为了节约成本都在饭盒内做了这样取巧的设计——既能做到在视觉效果上呈现出饭量增加的假象,又能在实际上减少用料,而顾客往往只能吃到半饱而已。
明天再换一家吧,不然就太亏了——
我这么想着。
“咻——”放在一旁的手机突然弹出信息提示音,看了一眼是李治发来的,我本不想搭理的,但接下来又是一番狂轰滥炸,我不得不拿起手机回复。
“我们逛到了你家附近,准备去洪山中学看看机房有没有剩下的零件或者电线什么的,你要不要一起啊?要是赚到钱差不多就是平分。”
“喔,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接着,他发出了一张带着色情暗示的表情。
我先在回复了他的第一句话:“算了吧。”
“看到什么了?”
老实说我不太感兴趣,但毕竟是天天见面的朋友,所以也不能不回。
“是裸女哦,在睡觉呢……”
“嗯?”
我再次点开图片,放大到极限,果然发现了一抹模糊的肉色。
“你没喝酒吧?”我好心提醒了一句,要是在这个节骨眼做了什么坏事高考可就麻烦了。
“你真是扫兴啊!乱想什么呢,我没打算做那种事。”
“要高考了还是注意点吧。”
李治过了半晌才回复道:“说教感真重……你这习惯不改的话就算上了大学也是交不到朋友的。”
“不过看在你是好心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放心吧。”
我发了一个ok的手势便关掉了手机,现在已经很晚了,我还得复习。
我将剩下的食物迅速消灭,进到了寝室与书房结合的房间中。
考上一个好的大学,找到一份好的工作,然后过上一种好的生活……
说出来有些可笑,这其实是我朴素的愿望,为此,我几乎投入了全部的精力。
但看着桌上已经被翻到泛白,边角已经出现毛刺的课本,我却罕见的没有了打开的动力。
李治刚才的话还是让我揣揣不安,于是我又打开了手机,给李治拨了个电话。
一分钟后,依旧是令人烦躁的忙音。
我只好给他发消息。
“最好小心哦,这样的女人多半精神不正常,说不定被你们弄醒了还会伤人。”
消息发出后,我的心情果然平静了许多。
※
夜晚,我依旧漫无目的的游走在城市里。
人们的吵闹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渐息,反而在夜晚降临后进入了狂欢的阶段,尤其是闹市区,完全被灯光点亮,推车的小贩倾巢而出,夜宵的气味与汗味交织在一起,让我感到恶心又迷醉——就像是某种药性过强的致幻剂,除嗅觉外的一切感官都已经被麻醉。
在这样的混沌中——
一个女生迎面撞上了我。
“抱歉!”那个女生慌忙道歉。
“都说了不要边走边吃啦,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另一边似乎是她的朋友,正带着关切看着我。
我这才看向自己的身体,橙色的,稍有粘稠的液体正顺着我的皮肤往下流淌,在脚下,是已经泼洒出来的汤面,白色的气体正从中升腾。
所以,身上的液体是这东西吗?
——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感觉。
似乎是惊讶于我的冷静,那个女生带着怯懦的眼神看着我,然后抽出几张纸。
“我给你擦一下——”
她的手向我伸来,但呈在我眼中却是极慢的,就像是电影中的“子弹时间”。
——被触碰的话……
我的心里刚涌上这种念头,就被更深的寒冷所掐灭。
“不用了。”
我像是受惊的兔子般往后退了两步,然后钻进了人群里。
即便是热汤泼到身上,我的身体也只能感受到寒冷而已,根本就不需要被“触碰”。
打样店铺的玻璃中映出我的影子,那影子和匆匆的行人没有任何不同,依旧是人类的样貌,也会随着我的行动而改变。
——但,那寒冷是如此清晰。
清晰的,在告诉我,我与他们的隔阂。
——也是,我本就不该拥有这样的妄想。
人类从出生起产生意识,在成长中将其构筑成稳固的高楼;而我却跨越了这样的过程,仿佛坠地便是成人,拥有着成年人的躯体,经验,认知,乃至于常识,但这一切都没有“过去”与“经历”支撑,于是我的意识便成了空中楼阁,虚浮且不可信,没有任何的真实可言,我就像一个演员,在扮演着“纾星”这个角色。
明明拥有着与人类无二的身体,但却没有人类应有的性质。
这样的我,是残缺的。
我看着店内黑洞洞的空间,想起了我醒来的地方——
同样漆黑的仓库中堆满了假人模特,地上积满灰尘,就连吊顶的灯也坠在地上无人收拾,俨然是一个完美的抛尸地点。
从那里醒来,我能感受到的,就只有寒冷而已。
啊,说不定我就是还活着的尸体呢?
这么看来,我与人类存在着隔阂倒也情有可原了。
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洪山中学。
明明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还有喧哗的人群与车流,但这里却是如此静谧,声音仿佛都被浓浓的黑夜吞噬,这里就像是被强行嫁接到现实世界中的巨型幻境。
巨大的大理石拱门上写着洪山中学四个字,因为时间的冲刷,“中”的竖线已经模糊不清,于是在黑暗中,便呈现出方形空洞的视觉效果。
这座学校已经荒废,其内种植的树因无人照料而异常庞大,无节制生长的树叶几乎笼罩了入校的马路。
翻过道闸,我进入了学校的深处。
在学校操场的边缘建立着一个小型广场,中央则是池塘。
如今,池塘的水已经变成了沼泽般的绿色,其中生活的鱼也因为无人照料而死亡,腐烂,空气中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不过这种味道对我而言,并不会让我感到反感。
我坐在池塘边的长椅上,将外套脱下,叠成了枕头状然后睡了上去。
——毕竟寒冷无法被外物驱散,所以倒不如让自己睡的更舒服一些。
尽管我抱着这样的想法,但身体依旧不自觉蜷缩起来,就像是垂死的鼠妇。
/3
——看见了一只鹿。
在这遍是狮子的森林中,它像是坠在地上的星星般显眼。
出于本能,我应该将其吞噬。
但为何,即便张开了嘴,我也无法产生捕食的想法。
它看着我,只是看着,没有胆怯,没有愤怒,没有兴奋……
那种眼神,就像是在看一朵将要枯萎的花,竟带着一丝怜惜。
鹿看狮子,怜惜,多么荒谬。
大概是觉得无法挽救——
它走了,迈着轻轻的步子,混入了狮群。
这是我未曾体会过的感情,所以我想跟上去,但离群索居的我一头撞上了透明的高墙。
……
周遭的嘈杂让我从梦中醒来。
我的意识依旧朦胧——从未体验过的惊醒让我恍然间产生了融入世界的错觉。
但他们抚摸着我身体的手又将这样的妄想消磨殆尽。
“没想到这么漂亮。”
“是啊,赚大了。”
明明他们就在这里,但声音却如此遥远。
……
我的视界中再一次浮现出了两年前那地狱绘一般的绝景,就连身体都不住颤抖,只有这一刻,能让我忘却置身寒渊的煎熬。
/4
今天——
阴沉的乌云遮蔽了整个天空,阳光被彻底阻绝,但气温却没有任何降低的迹象,反而愈发闷热。
就要下雨了。
我坐在教室里,前桌是空荡荡的,李治今天没有来。
虽然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并不会令人觉得意外,就连老师都懒得过问,可我依旧有些心绪不宁。
我悄悄打开手机,点进了QQ,他的头像是亮着的,却没有回复我昨晚的消息。
我在手机上敲下“你今天没来上课吗?”的句子,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删掉,换成“现在在哪快活呢?”,才按下发送键。
“张真在。”
——粉笔头砸在了我的头上。
不出意外,我被罚站了一整堂课。
往后的整整三天,雨都没有落下,但乌云依旧高挂于天空,愈发浓厚,白天与夜晚几乎没有太大的差别,李治也没有出现在学校。
“那个狗东西又没来上课啊。估计又在哪个酒吧宿醉不醒了吧”班主任揶揄道。
接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表格,表头写着《湖北科技职业技术学院春招申请》。
“你是李治的朋友吧?把这个交给他父母,地址等会发到你手机上,路费会给你报销的。”
“对了,少跟这种人来往啊,你还不错的。”
离开办公室前,班主任还叮嘱了一句。
因为李治鲜少旷课这么久,出于内心的不安,我询问了老师。
——事情就是这样。
我拿着申请表拜访李治的家。
他家离学校倒不算很远,但因为是老城区,各种小路像蛛网般盘根错节,当我找到的时候已经是七点多。
但眼前的东西几乎无法称为真正意义上的“建筑”:一人高的平房被茂密的植被覆盖,水泥粗暴裸露在外,门牌仅剩下一颗生锈的螺丝维系着悬挂的状态。
更像是被遗忘的大号棺材。
我敲响已经布满锈迹的铁门,但并未有人回应。
没人在家吗?
我又敲响第二下。
铁锈簌簌落下,但依旧无人回应。
没人吗?
我试着拉了拉门,没想到门竟然没锁,随着刺耳的“吱呀”声敞开了一条狭小的缝隙。
“啊——抱歉!我是李治的同学,老师让我来送东西!”我挠了挠头发,等待着他的家人。
……
“您好?”
最后我还是壮着胆子走了进去,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的声音响起。
看来是忘了锁门啊……
屋内一片漆黑,与天空呈现着相同的颜色,周遭的空气似乎比外面更加粘稠,还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
会不会已经没人住了?
也是,毕竟有人住的房子怎么可能会是这样——
我的脑子里冒出这样的猜想,摸索到电灯的开关,按了按,电灯也没有亮起。
——果然没人住了。
我拿着申请表就要离开,但却踩到了杂物——
软软的,又包裹着异样的硬物。
出于好奇,我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肉色,但因为缺损严重,无法辨认出是什么,于是我沿着肉色向里望去——
光亮所照的那个东西,已经严重变形,但却给我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我的心中有了猜想,但在其中翻滚的蛆虫却又无法让我将面前的东西与猜想所联系起来。
我走过去,轻轻触碰了那团肉色——
就像是橡皮泥,按下的东西带着柔软的触感,却并没有回弹,只留下了坑一般的凹陷。
我又按了按自己的手,皮肤很快便恢复了原状。
——果然不是啊。
我走出了房间。
抬起头,天空依旧是漆黑的。
属于张真在的意识似乎也要沉入到那片漆黑中
——“呕……”
胃里翻江倒海,我吐了,胃里的全部东西被吐的一干二净,直到最后就连透明的胃酸都被吐了出来,眼睛变得湿润,世界都模糊起来。
那个东西——
那个粘稠的,腐烂的,恶臭的——
那确实并非我想象中的东西。
那是披着人类外皮的——死亡。
尸体,尸体,尸体。
那是一具尸体。
——尸体。
/5
第二天,夏至,积蓄已久的雨落了下来,狂暴的雷声几乎响了一宿。
我的眼皮相当沉重,意识像飘在空中——回到家后,我便一直坐到了现在,已经严重的睡眠不足。
昨天的具体情况我已经想不起来,只记得后面迷迷糊糊报了警,然后顺便被带去警察局问话,但呆坐了将近两个小时也说不出来话,好在很快确认了死者是自然死亡,在警察局上班的大贲叔将我送了回来。
“死者是你同学的爸爸,自然死亡,因为没人收尸所以才变成了那个样子……还蛮可怜的,听他们邻居说他们父子俩关系一直不好,并且你同学的母亲在几年前就已经病逝了,而你同学则是一直寄宿在同学家,所以才没人收尸。”
大贲叔在车里抽烟,浓烈的烟雾熏得我有些眼睛疼,在我记忆里他总是这样,抽烟,不停地抽烟,他的共情心强到了可以说是多管闲事的地步,于是在警察局里工作的他染上了烟瘾,似乎抽烟可以让他过剩的共情心稍稍缓解。
“大贲叔,抽烟骨头会烂掉的。”
“你跟你老爸一样喜欢说教啊。”
他狠狠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
我掀开被子,缓缓下了床,令人意外的是,那张本以为已经遗失的表格依旧放在了床头。
大概是大贲叔顺手给我拿回来了。
——只能说我的承受能力太过弱小,直到现在脑子里依旧是一团乱麻,以至于大贲叔走了之后我才想起来忘记拜托他去调查一下李治的下落。
不过作为死者唯一的直系亲属,警方应该还是会去找的吧?
但这又是自然死亡,算不得什么“案件”……
……
我揉了揉脸,试着让自己稍微清醒一点。
——还是自己去找吧。
※
孩子会戏弄地上的蚂蚁,或者是拆散蝴蝶的身体……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类似的心理——
面对这些鲜活的花,我的心总会涌上莫名的兴奋,然后产生将其折断的想法。
寒冷确实有那么一瞬被忘却了,但也仅仅是一瞬而已。
——几具人形的东西躺在面前的石砖地上,作为支撑的骨骼似乎已经彻底失效,呈现出人类无法做到的弯折形态,令我联想到因为缺水而导致叶片卷曲的鹤望兰。
克制住了将他们撕碎的冲动,对我而言,是难得的进步。
于是我开始怀念起那头“鹿”,但鉴于他外形上的平庸,我始终无法想起他的外貌,只能在脑海里努力勾勒他的剪影。
——我真够无聊的,竟然能在这种事忙活一整天。
是的,此时的天空经历了完整的轮回,又一次回到了黑夜。
/6
夜晚,雨停了。
看了眼天气预报,这场雨大概到半夜才会重新下起来。
和班主任确认李治今天依旧没有返校并且也不在其所借宿的同学家后,我从抽屉里翻出了许久没有用过的手电筒。
虽然因为电池老化之类的原因,手电筒的光有些微弱,但比起手机的照明功能依旧算亮了不少。
将手电筒揣进兜里后,我锁上房门,离开了这栋楼,径直向着洪山中学走去。
街上没有车,也没有行人,因为绿化没有完善,就连虫鸣也极其微弱,只有冰冷的街灯将黑暗勉强驱散。
那个学校就像一个黑洞,在不断蚕食着周遭的生机啊。
我开玩笑似的胡思乱想……说实话,我的心中一直萦绕着不安。
不过深夜走在这像是异世界的地方,不安是人之常情吧?
于是,我来到了洪山中学的门口。
灯光已经无法照亮其中,隐约间只能看见由大理石建造的高大牌坊伫立在那里,就像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
而遮蔽道路的茂密树叶则让我联想到野兽的毛发。
——五天前,李治就是在这里发出了最后的消息。
应该不可能在这吧?毕竟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但也没有别的线索了——
对于这个“朋友”,我似乎完全没有走进过他的世界。
我看了眼不远处二环高架下的马路,那里似乎是异世界的出口,虽然人也没有多少,但隐约间还是能听见嘈杂。
——那种不安被稍稍驱散,我咽了口唾沫,打开手电筒,步入了学校。
教学楼大部分门都被锁上,李治提到的机房倒是没锁门,但踩进其中,灰尘都能勾勒出鞋印,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人的痕迹——也就是说,李治根本就没来到这里。
说不定李治已经死了呢?
啊,毕竟是鬼校,说不定真的有鬼——
被鬼杀死的话,尸体确实有消失的可能。
不知为何,我的脑中浮现出了那个在炙热阳光下穿着夹克的女人。
……
我在想什么呢?
李治应该只是在外面晃了一圈而已。
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十一点的深夜,差不多又要下雨了。
——今天就先这样吧?
我已经不想待在这里了。
于是我回到了学校的门口——
“你在找东西吗?”
一个冰山般的声音从我的背后响起,我转过身,声音是从学校侧面的小型公园传来的,手电筒朦胧的光里,站着一个在高温下依旧穿着夹克的女人,因为距离稍微有些远,她的脸我看得不太清晰。
“——你好……”我的心好像悬在了高空,正预谋着一场自杀,“我在找人。”
女人站了半晌后,从池塘假山后拖出了一摊软绵绵的东西。
“——是这个吗?”
“啊?”我走了过去,那个东西其实和人没什么区别,有头,有躯干,也有手脚,只是呈现的模样实在让我无法与人联想到一起——那样的弯折,就像是我用完后揉成一团的草稿纸。
脖颈处还留着弹簧般的旋转痕迹,大概是作为头颅的部分被人用蛮力转了几圈才会出现这样的效果吧?
在这东西的脖颈处还留着纹身,因为姿态完全扭曲,我只能大概看出这是一个有着翅膀的怪物——
不过翅膀因为附着面的拧转而被折断,多看两眼其实更像是鱼鳍,如此一来,我的脑中自然而然呈现出一只海妖的形象。
为了进一步确认,我抓住他的头发,让他的脸脱离了地面。
于是,我终于看清了。
那确实是李治的脸没错。
只是,他好像已经死了。
——不该说好像,他就是死了。
没有人类能在这种情况活下来,况且,比起人类,他的硬度更类似于石头。
在他的尸体旁边,叠罗汉似的还堆叠着其他班上的同学。
不知是因为已经见识过更恶心的死亡,还是提早就做好了预想,我的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悸动,反而有些平静。
“是他吗?”
“嗯,是他。”
“已经被折断了啊。”
“是啊,被折断了。”
我们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你不准备做点什么吗?”
我抬起头,看向女人的脸,她的脸上带着笑意,似乎是在期待我的回答,与其冰冷的形象呈现出相悖的结合。
“做点什么……应该要报警吧,然后给他收尸……不过他的家人也都不在了,以后应该只有我给他祭奠了。”
有那么一刻,张真在看见女人的手出现了颤抖,大概是起了杀心,只要她伸出手,我的脑袋也会变成那样——被完全的拧转,然后死掉,那个过程或许不会太痛,这是我猜的,小时候看过的电视都是这么演的,就这么咔嚓一下,人就倒在了地上,连颤抖都做不到了。
但许久,我想象的死亡也没有到来。
“只是这样吗。”
那样的语调,我根本听不出喜乐哀怨的情绪。
“什么叫只是——他已经死了,至少尊重一下吧?”
我对她的态度很不满。
“鹿对着狮子说教啊——”女人掠过了我的身边,有那么一刹,我感到了刺骨的冰寒,那股冰寒中混着莫名的臭味。
大概是尸体放久了?
“什么意思?”
“小心被吃掉啊。”
过了半晌,我才回过味。
“我不是鹿。”
“嗯?”
“我有名字。”
“嗯。”
像是课堂上积极举手的好学生,我将自己的名字卡在了齿缝中,等待着下一刻的询问。
但女人走了,于是我只好将名字咽了回去。
——这个女人并不是鬼魂一类的东西,只是一个没有礼貌的人。
校园在短暂的热闹后最终还是无可避免的坠入了名为寂静的深渊,现在已经是夏至,却连蝉鸣都无法听见,只剩下晚风吹过叶子发出的簌簌声,在这片开放的密室中起舞。
※
——看见了一只鹿。
在这遍是狮子的森林中,它像是坠在地上的星星般显眼。
为了避免梦中的结局,我决定先离开。
/0
联系上大贲叔,他将李治的埋葬地点告诉了我。
“在长乐园啊……他们家没有别的亲属了,所以就环保葬了。虽然我觉得这并不好,毕竟死亡是很严肃的事,在上面种花是像什么话……但也没办法啊,所以,你慢慢找吧,园区还蛮大的,应该要费一番功夫了。”
环保葬是大多数无人认领的尸体的处理方式,当然这些尸体也有被送去医学研究的……
按照李治的死法,我本来也是这么猜测的,大贲叔说原本也有这个打算,但因为是我的同学,所以最后争取了一下,还是顺利下葬了。
从我这过去大概要两个多小时,不过好在其中路程大部分坐地铁就能搞定,所以一路上还算顺利。
——开玩笑的,屁股都坐麻了。
环保葬被单独划分了区域,恰好风景还算不错,我本打算根据名字慢慢找的,但转悠小半个小时之后我发现我严重高估了自己的体力,便坐在了花坛边休息。
——“你说我要是随便找个花坛拜一拜,李治会不会诅咒我啊?毕竟我都忘了给他收尸,还是学校复学前被人家领导发现的……作为朋友,这么多年才想起来这档子事,而且就连基本的祭奠也做不到……”
纾星坐在我旁边,没有回应我,但神情中已经流露出一些疑惑。
照园区的大小来看,就算找到天黑也很难有结果吧?
——“分头找。”
“有道理,不过你会用手机吗?”
“你会用。”
我深以为然。
于是每隔十五分钟,我就给纾星打一次电话,运气还算不错,在火烧云铺满天际的时候,我先找到了李治的牌位,在牌位边栽种的是一颗山茶花,野蛮生长着,巨大的花卉几乎要从枝头坠下。
记下位置后我将纾星也带了过来。
“在土里。”
纾星喃喃自语,刚复苏没多久的她,还没有学会说出长句。
“嗯。”
在土里,那个以奇怪姿态飞行的家伙,如今已经被埋在了泥土里,再也飞不起来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烟和火机。
“滋……滋……”
“塞壬是飞在天上的。”
那家伙的脸我已经记不清了,但他的自豪依旧历历在目。
“滋——”
微弱的火苗窜了出来。
——烟终于被点燃了。
我深吸一口,吐出浓浓的雾。
——今天光顾着赶路了,竟然没给他带点祭品啊……
虽然找到了埋葬地点,但我这个朋友依旧不合格。
本来是想将剩下半截的烟插进土里的,但转念一想,烟头好像无法被降解,于是我只好坐在旁边将其抽完。
摘下一朵花——
“既然我没给你带祭品,那就让你送我点礼物吧。”
——
这场被赶路与寻找占据了足足五个小时的祭奠之旅,被我用五分钟匆匆画上了句点。
/虚无妄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