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在雪乃的记忆中,爸爸和妈妈以前发生争执时,从来没有像那天早上那么针锋相对。他们并没有大声咆哮,或是发展到大打出手的地步,八成只是因为太专注争吵,忘记了女儿在家这件事。
「阿航,你听我说,那件事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
妈妈英理子语重心长地说。她和爸爸航介似乎都在饭厅。
雪乃比较晚起床,穿着睡衣走去盥洗室时,在走廊上听到了父母的对话。
「你有没有搞清楚?她只剩一年多就要考初中了。」
「我当然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女儿的年纪……」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说那种话?如果在这个节骨眼转学,功课进度岂不是更落后吗?」
雪乃顿时脑袋清醒。
转学?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要老是用心血来潮的态度谈论这么重要的事,你有办法对她未来的人生负起所有的责任吗?」
岛谷家总共有三个人,每个人在家庭中的地位很明确。英理子高高在上地统治整个家庭,对航介的主张十之八九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常常不当一回事。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每次无论谁听了,就连小五的雪乃听了,都知道英理子的意见完全正确。英理子总是井井有条地陈述自己经过深思熟虑,研究了所有的可能性之后得出的结论,根本无可挑剔。
相较之下,航介的性格无论面对任何问题,在深入思考之前,就凭直觉或是感情(也就是心血来潮和心情)说出来,因此每次被太太指出思虑不周的地方,他都会很干脆地退缩。
雪乃虽然对这样的父亲感到无奈,但内心深处完全接纳这样的父亲。父亲个性单纯,是所谓的滥好人,虽然也因此造成家人的困扰,但因为雪乃很爱父亲,所以觉得全都可以原谅。
(妈妈应该也和我一样。)
父母不吵架时,两个人都很爱笑,而且也很恩爱,说起来,他们是感情很好的夫妻。
但是,这一天的情况和平时不一样。航介迟迟没有退缩,英理子的回答也越来越尖锐。
「转学之后,根本不可能马上就有办法静下心来读书,到时候吃苦的还是她自己。你为什么没办法瞭解这件事呢?」
「虽然你说的没错,」航介安抚着英理子,「这种事不是取决于每个人对人生价值的不同看法吗?也许可以重新思考,检视一下埋头苦读,考上所谓的好学校是否真的这么重要。」
一方面是因为航介最近肚子越来越大,所以说话中气十足。他身为广告代理店业务员多年,养胖的身体和富有说服力的声音应该成为他强大的武器,可惜在太太面前完全不管用。
「你在说什么啊,当然重要啊。」
英理子很受不了地说。
「你看看我就知道了,即使千辛万苦,终于从个性古怪的作家手上拿到了稿子,无论做出卖了好几十万本的畅销书,仍然无法成为公司的正职员工。就只是因为我没有大学文凭,你知道这让人多不甘心……」
航介非常瞭解比任何人更能干的太太内心的苦恼,所以他慢慢改变了争论的方向。
「嗯,有道理,的确有这方面的问题。但是,认为初中考不好,就好像毁了往后人生的这种想法似乎有待商榷。比起这种事,不是更应该重视当下吗?雪乃目前的状况,我看了于心不忍。学校这种地方,不想去就可以不要去,但是她硬逼着自己去上学,才会瘦得不成人形。」
「她基于自己的意志,想要努力面对,这不是很好吗?这不是好事吗?虽然她遭到了霸凌,但并不是因为她的过错。如果自己没有错,却选择逃避,以后不是会变成惯性逃避吗?」
惯性逃避。听起来好可怕。
雪乃握住了睡衣的胸前,脚踝露了出来,感觉有点冷。
「这样也没问题啊,至少现在可以这么做。面对痛苦,逃避也没有问题啊。」
航介用坚定的语气说,「我不想看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快被周围莫名的压力压垮了。难道你不是这样吗?你到底要把多少期望加诸在她身上?」
(啊,爸爸,不可以说这句话,那里是地雷。)
站在走廊上的雪乃还来不及缩起脑袋,就听到英理子用好像冰雪女王般冰冷的声音说:
「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
「啊,不是啦……」
航介立刻语无伦次。
「我有逼迫她任何她不想做的事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事,呃……」
「该不会是她对你说了『妈妈的期待让我压力很大』之类的话?」
「怎么可能?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是啊,雪乃自我要求很高,她不可能说这种话。之前也都是自己决定要努力撑下去。」
(该怎么办?)
雪乃把睡衣的胸口握得更紧了。她不希望父母为了自己的事发生争执,自己是不是该出面劝阻?
「阿航,你的生活态度太随便了,很不负责任。现在才来说什么『雪乃目前的状况,看了于心不忍』这种话,难道你以为我至今为止,都无动于衷地在旁观吗?」
「我哪有这么说?」
「我比你更瞭解她在学校的处境,之前班导师说一些有的没的的时候,你工作太忙,根本没办法和你商量期间,我都独自烦恼、思考。你之前都不闻不问也就罢了,但是我身为母亲,可没办法像你这样。」
站在门后的雪乃皱起了眉头。
(妈妈,你说话为什么要这么咄咄逼人?这样爸爸会很没面子。)
果然不出所料,父亲的声音顿时变得很可怕。
「你才要把话说清楚,你说我之前都不闻不问?我一直都很关心雪乃,正是在关心她的基础上,觉得不能再回避这件事了,所以才会表达意见。说起来,她现在没办法去学校上课,是她用全身发出的悲鸣,为什么还要逼迫她?没有理由把她逼到这种程度,可以考虑转学,我们甚至可以搬家,换一个环境。」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不要老是心血来潮地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才不是心血来潮。虽然的确是因为雪乃的事让我开始思考,但并不是只是这样而已,我们自己也到了需要重新认真思考未来人生的阶段。」
「啊?你在说什么啊?我向来都很认真在思考,是你向来马马虎虎,不动脑筋……呃……」英理子惊讶地住了嘴。
航介见状,也转头看了过来。
雪乃在他们的注视下,走进了饭厅,轮流看着面对面坐在餐桌前的父母,叹了一口气。
然后,静静地对他们说:
「你们该出门上班了,快迟到了。」
不要管我。
不要干涉我。
这是雪乃唯一的想法。
等到秋天结束,冬天来了,之后迎接了春天,大家就升上六年级了。虽然不会重新分班,但是班上的气氛应该会改变。应该吧。
即使没有发生这种情况,目前带头霸凌的女生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如果对昨天之前的霸凌对象失去了兴趣,就会随便挑选下一个目标。只是这次刚好挑中了雪乃而已。不必把事情闹大,只要默默忍耐,等待风暴过去,风向就会逐渐改变。
但是母亲英理子不愿等待事情慢慢平息,她从班上同学的妈妈口中得知霸凌的事,用和处理公司的工作相同的能干态度,首先联络了班导师,看着厚重的记事本,和班导师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班导师见面回家后,一脸疲惫地对雪乃说:
「遇到这种情况,那个老师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雪乃很难过。因为她不想听到妈妈批评自己喜欢的老师,老师也有老师的立场。妈妈只要考虑自己女儿的事,老师必须顾及全班所有的同学。
所以,雪乃之前才没有告诉家人。
五月黄金周结束后不久的某一天,班上的形势突然变了,所有的女生都把她当空气,就连原本和她很要好的同学,也因为担心遭到池鱼之殃,和她保持了距离。
雪乃并不是不会感到难过,每次想到学校的事,就开始肚子痛,也曾经突然身体很不舒服,只能走到路旁呕吐。她曾经想过,如果可以远走高飞,不知道该有多好。
希望这一切都是梦。
希望这一切都是梦。
希望等我醒来之后,一切都结束。
晚上,她闭上眼睛,独自流泪。早晨醒来后睁开眼睛,发现什么事都没有改变,为此陷入绝望。
即使这样,也没办法逃避。她根本没有自由。如果自己不去学校,妈妈当然会很担心,但同时一定会露出失望的表情。
基于这样的原因,雪乃在湿答答的梅雨季节,在夏天烈日下的返校日,以及为秋季运动会练习期间,每天早上都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很有精神地抬起头对父母说「我出门了」,充满朝气地走出家门。
九月底的时候,当她看到学校的校门时,两条腿无法继续向前迈步,然后就因为贫血昏倒,脸朝下倒在柏油路上。接下来的十天期间,她完全没有踏出家门一步,也难怪父母会发生那样的争执。雪乃心想。
必须赶快去学校。
必须赶快去学校。
必须赶快去学校。
不行了,我无法呼吸。
这时,雪乃和英理子都完全没有想到,航介竟然不出三天,就向公司递了辞呈。
航介满面笑容地对惊讶得说不出话的英理子说:
「这下子终于自由了,可以实现梦想了。」